今晚她可不是什麼睡不著,是被硬生生疼醒的,無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以前說什麼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敵,這會兒不就應驗了?輕飄飄的被褥,蓋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斂問道:“不餓?吃頓消夜?快得很。”
裴錢搖搖頭,病懨懨道:“沒胃口。”
朱斂又問:“有心事?”
裴錢嗯了一聲,卻也不開口。
朱斂問道:“是欠債越來越多,心煩意亂?”
裴錢點頭,悶悶道:“老頭兒說我還有幾天才能破三境,到時候就勉強可以有一段光陰來抄書了,不過也沒幾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腳不利索,煩死個人。”
朱斂只是聽黑炭小丫頭說話,並不插嘴。
裴錢抬起頭,看著天上的那隻大玉盤:“以前吧,在騎龍巷那邊總想著哪天嗖一下,師父就回家了,這會兒我既想著師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給師父知道我那麼多天沒抄書了……一生氣一發火就把我趕出師門了,咋辦?”
裴錢皺著臉,噘著嘴,眼眶裡淚花盈盈,委屈道:“師父又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情。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在桐葉洲一個叫大泉王朝的地兒,就不要過我一次的。老廚子你想啊,師父是什麼人,草鞋穿爛了,都會留下來的,怎麼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會兒,我還不懂事,師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現在我懂事了,如果師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會要我了。”
朱斂輕聲問道:“是怕這個?所以一直不敢長大?”
裴錢艱難抬起手肘,抹了把臉:“怎麼能不怕嘛。長大有什麼好的嘛。”
其實關於抄書一事,朱斂對裴錢有過解釋,她肯定是聽進去了。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錢沒辦法說出口的,死死壓在她心底的。朱斂大致猜得出來,卻沒有說破。
當年陳平安曾經親口對裴錢說過,他真正想要帶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個曹晴朗。那會兒,陳平安對於性情在另外一個極端的裴錢,別說喜歡,討厭都有,而且在她這邊,並無掩飾。
所謂的成長,在朱斂看來,不過就是更多的權衡利弊。裴錢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境地。她不是不懂權衡利弊,恰恰相反,飽經苦難的小孤兒,最擅長察言觀色和計算得失。但是她跟隨了陳平安之後,發現她最擅長的那些事情,反而只會讓她距離陳平安越來越遠。所以她一直畏懼長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陳平安。裴錢在試圖成為一個能夠獲得陳平安認可的裴錢。其實這沒什麼不好。因為陳平安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裴錢慢慢長大,更願意在不同的歲月階段,傳授裴錢不同的規矩禮數和為人處世。可是誰都沒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朱斂和裴錢進入其中後,剛好見到了那一幕。
事實上,如果裴錢只是看到藕花福地裡那個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的青衫少年郎,撐傘出現,都還好說。問題在於最早的時候,裴錢在那條小巷的門口,看過陳平安撐傘和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畫面。到了浩然天下後,在崔東山的那幅光陰長卷走馬圖中,又看到了無比相似的一幅畫面,是草鞋少年和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樣是撐傘雨幕中,並肩而行。所以裴錢才會說,她誰都可以輸,唯獨不能輸給曹晴朗。
因為裴錢害怕那個已經長大、極其出彩的曹晴朗,會拿走事實上本該就屬於他曹晴朗的一切。裴錢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師父會撐著傘,和曹晴朗並肩而行,就那麼漸漸遠去,再不回頭。那麼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錢,就像回到了當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門口,一無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見到曹晴朗的那一刻,裴錢如墜冰窟,手腳冰涼,並且心有殺機!
但是在找機會殺了曹晴朗然後註定失去師父,和自己主動長大、一定要勝過曹晴朗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