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長清深深吸了一口氣,沉默地看著他。
還有他身後,猶豫而懷疑的人群。
尉瑾突然意識到晏長清要做什麼,想要阻攔,但是根本來不及,甚至連一聲喊叫,都生生扼在了喉嚨裡。
晏長清突然一把奪過道士手中的銅盆,將滿滿一盆冰水,迎頭全部潑在自己身上。
宋大夫瞪圓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晏長清,半晌,才哆嗦著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明明……你明明……」
晏長清的全身都冒著絲絲白森森的寒氣,但是他的眸,依舊像黑琉璃一樣剔透而冰冷,他的脊背,依舊挺拔筆直地像是一棵凌風負雪,也絲毫不減風姿的孤松。
他始終咬緊牙關,不吭一聲。
除了尉瑾,沒人知道,亦沒人能看出晏長清此時若忍受的劇痛。那已經超越了常人所能忍受的極限。甚至連尉瑾都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在支撐著他,悍然不倒?
宋大夫一邊搖頭,一邊後退,表情彷彿見了鬼:「不可能,不可能……」
「何離!」晏長清低聲喝道,全身都在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慄。
「下官在!」何離雙目含淚,極鄭重地跪下。
「妖言惑眾,擾亂民心者,該當何罪?!」晏長清一字一句,每一個字,都像紮在這些烏合之眾心頭的一把刀。
「杖責一百,逐出城外!」
宋大夫,張財主和幾個帶頭鬧事的頓時大驚,惶恐地想要跑,然而終於緩過神來的府兵們,立刻將他們團團圍住,扭住胳膊,拖了下去。
哭爹喊孃的慘叫聲,夾雜著沉悶的血肉擊打聲,衝擊著每一個在場人的耳膜。
每一個百姓都知道,一百杖下去,即使不死,下半輩子也定是個廢人了。
烏泱泱的人群,在沉默了半晌後,再一次炸了鍋,但是這一次卻不再是針對晏長清,而是他們彼此。
「都是你,是你讓我扔雞蛋的,混蛋婆娘!我打死你!」
「讓你不要來非要來,這下好了!完了!」
「跟我沒關係呀,沒關係呀,官爺你可要明辨是非!」
……
明明剛才還同仇敵愾的一群人,此時開始互相謾罵,廝打,指責,推卸。吵吵嚷嚷,推推搡搡,好不熱鬧。
而更多的人,而是畏縮著,抖如篩糠的邁動雙腿,想要跑。
府兵們知道自己剛才犯下大錯,立功心切,連忙將所有人團團圍住,森白的刀抽出來。領頭的一臉小心翼翼的笑,湊到晏長清面前:「大人您看,如何治他們的罪?」
晏長清緩緩掃過人群,每一個接觸到他眼神的人,都立刻羞慚地低下了頭,有些膽小的,甚至瑟瑟發抖,跪下求饒。
這是一群多麼醜陋,多麼愚昧,又多麼可笑的一群人啊。
晏長清的心頭突然湧上一陣強烈的疲憊之感。這種疲憊,甚至比徹骨的森寒之痛還要讓他窒息。
他閉上眼睛,再也不想去看。
「走吧。」
不再理會所有人詫異而慶幸的眼光,晏長清轉身,在尉瑾的攙扶下離去。
沒有人注意到,就在晏長清轉身的一瞬,一抹鮮紅,慢慢地從他慘白的唇角流下。
尉瑾大駭,剛要張口,晏長清卻不動聲色地微微搖頭,拉上了兜帽。
一步一步,他們再也沒有回頭。
直到大門緩緩關上,隔離了所有喧囂,也帶來了鋪天蓋地的黑暗。顫顫巍巍,用盡全力繃緊的那一根弦,終於在這一刻繃斷。
晏長清驟然吐出一口血,消無聲息地倒下去。
像是一隻累極的黑鷹,又像是一顆即將隕落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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