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能?一樁?事體?。再?加上?屋裡經濟條件有限,一日?三頓?吃飽?已經?算?蠻好?了。過日子總歸?是馬馬虎虎,搭搭過。
現在?,毛病在黃伯伯的身體裡慢慢積累了起來,到頭來,積重難返了。李家嬸嬸還是木知木覺,急?也?不是?急?在?點子?上?……就是?
順便?講句題外的閒話,老底子,老多上海人統統是這樣吃泡飯過日子的。難怪,講得好聽點,上海人都長得清清秀秀,講得難聽點,泡飯吃得上海人都長成了瘦瘦弱弱。
於是?,李家嬸嬸恨不得?馬上?買?只?老母雞?給老公補補,一看?老公?連?吃東西?也?不會?吃?的?腔調?,又不曉得?哪能?辦?了?。
李家?嫂嫂?是?一副病急亂投醫的腔調。一副低能的腔調,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體,是歷史原因造成的,啥人叫李家嬸嬸是“包身工”出身呢?
講到李家嬸嬸是“包身工”出身,現在的年紀輕的人,可能不曉得啥叫“包身工”?“包身工”就是窮人家生了小囡,屋裡養不起,送到工廠裡當童工。
李家嬸嬸小?辰光?就到了蠶絲廠做的?童工。簽好生死由命的“賣身契”,小囡的命就捏牢在老闆的手裡。天不亮出發上班,天墨墨黑回到工棚,睏覺?,做生活?,小囡人矮,做抽絲生活還夠不著機器,腳下頭墊只小矮凳,一天立在小矮凳上做十六個鐘頭的生活,手指頭泡在滾燙的開水裡,泡到發脹,泡到起泡,泡到爛。上班辰光,連上廁所也要向“那摩溫”請示報告。“那摩溫”只要不開心,比方講,“那摩溫”隔夜頭裡跟老公吵好相罵,上班辰光,肚皮裡還有怨氣,就發到小囡身上,連上廁所也會不允許,結果屎尿撒在褲襠裡的事體也時常有的。生活要做,困,困通鋪。吃,吃發黴的黃糙米,弄不好還會吃“生活”,一隻耳光抽上來,面孔要腫好幾天。“包身工”等於是只做生活的工具,過這種日子,能夠活到解放,已經算是命大的了。學文化更加談也不要談了。李家嬸嬸連寫自家的名字,還是解放後進“掃盲班“學會的。這樣一個女人,碰到要命的事體,除了惶恐,焦慮,急得要死要活,還能要求伊做啥呢!
李家?嫂嫂?最怕?醫生?幫?黃伯伯??檢查身體??,每次?醫生幫?黃伯伯檢查事體?。總歸?能?查?出?新毛病?,毛病越檢查越嚴重,所以一碰到檢查,弄得李家嬸嬸的心就“別別”亂跳,黃伯伯進?了檢查的?房間,等在外頭的李家嬸嬸就嚇得靈魂也會出竅。
果不其然,這次查出來了,黃伯伯生癌了。
生癌,李家嬸嬸是曉得其中的厲害關係的,弄堂裡有人生過癌,一查出來,鈔票用光了,沒有多少辰光,還是翹了辮子。
老底子,醫療條件有限,所以聽癌色變。在民間早有一種流傳,一生癌就是?判死刑。是一場人財兩空的災難。黃伯伯生癌的訊息一來,讓李家嬸嬸頓時覺得天旋地轉?,這次天?真要倒?了了,地也?真要塌了,希望沒有?了,李家垮掉了,眼門前?只有?一片?黑暗?。
此刻,小護士在?兩家嫂嫂?耳朵?邊頭?再講點啥閒話,李家嬸嬸已經聽不見了,李家嬸嬸立在病房門口,兩腿一陣陣發軟,絕望中,抬眼朝困在病床上的黃伯伯望過去一眼,黃伯伯正在朝李家嬸嬸笑著,大概黃伯伯還沉浸在回魂轉來的喜悅之中。人死過去一次,又活過了,哪能會不開心呢!當然伊還不曉得自家已經生了癌,已經判了死刑……
李家嬸嬸看到老公溫馨的笑容,心口一陣痠痛,強顏歡笑地朝黃伯伯也送去了一個笑臉,笑比哭還難受,等不到笑完,趕緊扭轉頭去,忍不住的眼淚水已經奪眶而出了,再也不敢回頭朝黃伯伯看一眼了,為掩飾,跟小護士講:“我去找醫生。”抬腿逃?離開了黃伯伯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