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宦官,還是一個曾侍奉別主的宦官。
語琪微微一笑,“能為朕所用,方為能臣,若是不能,任他本事滔天,於朕又有何用?”說罷,她略略移開視線,輕聲道,“父皇在世時曾言,身為帝王最幸之事不是開疆拓土平定天下,而是能在有生之年得遇良臣,如秦孝公之得商鞅,如漢武帝之得衛青。為君者需珍之重之,親之信之。如此君臣連袂,方能共同締造一個繁榮昌盛的太平盛世。”
她說完偏過頭看他,果然見他一臉似是難以相信的愣怔,不由得一笑,“為何這般看朕,是覺得朕資質遠遜於孝公武帝,不自量力?”
他搖搖頭……帝王以國士相待,何等恩重,再冷心冷肺的臣子也不會毫無觸動,只是他早已是廢人,又有何臉面同商鞅衛青這般名臣良將相提並論?
片刻沉默後,他緩緩掀開眼簾,長睫半掩的眸中神色難辨,“以皇上胸襟氣度,不愁來日不得良臣……只是臣刑餘之身,有負您這般看重。”
語琪倒不以為意,一提曳撒重又旋身在床沿坐下,“一個臣子的價值並不由他自身說了算,而該讓他的君王而評判。”她莞爾一笑,“更何況,祁御史之子總不會是庸臣,廠臣不必這般自謙。”
祁雲晏面上神色轉瞬間變得頗為複雜,他輕輕別過臉,“先父已非右都御史,一介罪臣而已。”
“不過是小人誣陷,他老人家人品如何朕豈會不知……奉皇命教導過朕的臣子不在少數,但多數看朕不是皇子便隨意欺哄……唯有他老人家在學業上一直待朕甚嚴,悉心教導,如嚴師似慈父……朕能有今日,而非如瑞安一般被隨意嫁給哪個平民庶臣,他老人家居功甚偉……若是老人家仍在,如今朕在朝堂上也不會這般孤立無援。”
略頓一下,她轉開視線,聲音漸漸低下去,“朕當年不過是個公主,就算有意照拂,也無法自宮中數萬內侍中找出你……若非廠臣後來投在太后手下,朕也不會知道你竟是他老人家之子,好在如今你終是站到了朕這一邊,朕也算是對老人家在天之靈有所交待了。”
祁雲晏一直以為,當初這位帝王待自己態度親近,諸多照拂是為了籠絡自己……卻原來不全是拉攏,其中緣由竟在此處。想來也是,自古薄情帝王家,若非故人之子,當初慈寧宮一事她怕是隻會袖手旁觀,而非這樣全力袒護。
他緩緩低下頭去,只覺得胸中萬般情緒翻湧,像是壓在心頭多年的一口濁氣緩緩吐出……終是有人願意相信父親是被小人冤枉,知道他祁雲晏不是叛國罪臣之子。想到此處,禁不住喉間發澀,之前受過的種種屈辱在這一刻似乎都因有人諒解而淡了下來。
片刻沉默過後,他斂袍攏襟,竟是不顧背後傷口未愈,硬是拖著身子下了床,撩起曳撒,對著她緩緩跪下。
語琪不禁露出驚訝之色,抬手扶住他,“廠臣這是做什麼?”
他低眉沉首,“自古宦官所言,多為諂媚之語。但此刻,臣之所言,卻是句句肺腑。”他輕輕退後一步,深深拜了下去,素白衣襬款款飛揚,“先父何其有幸,得君如此相待。微臣何其有幸,得君如此照拂……臣斗膽,在君前狂言一句。”
語琪一怔,卻只是含笑溫言道,“說罷。”
他跪在冰冷的地上,單薄的身形因無力而有些搖晃,稍顯沙啞的聲音卻字字堅定,“臣願肝腦塗地,背千古罵名,惟望有生之日,能助吾君手握萬里河山,能看吾君成千古霸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