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面對了賀緣聲的斥責與固執,樊成雲也不可能埋怨那位年逾八十的老人。
鍾應也是如此。
只不過,他的情緒低落沉重,視線期期艾艾。
樊成雲見他這樣,困惑的問道:「怎麼了?」
馮元慶已經逝世十六年,鍾應卻在今天,才知道老先生的遭遇。
面對他慈祥包容的師父,才敢問出那個遲到了許多年的問題。
「……馮先生,恨嗎?」
恨那些忘恩負義的學生,恨那個盲目黑暗的年代,恨天地昏暗世道不公。
酒店房間寂靜,似乎他的回答永遠沒法得到回答。
但是,樊成雲依舊出聲,「恨,也不恨。」
他摸了摸鐘應短髮,清楚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對音樂傳遞的思想有多敏銳。
於是,樊成雲淡淡笑道:「我不能替他評判什麼,但是馮元慶一直是我尊敬的老師。他一生的追求都在音樂裡,一生的盼望都在曲譜裡,你學過他創作的樂曲,更深懂《猛虎行》和《萬家春色》,就應該知道——」
「他只恨時光匆匆,沒法繼續教授更多的學生,沒法讓更多人懂得用二胡的弓弦去領略祖國的大好山河。」
師父說的沒有錯。
那位偉大而可敬的老人,從來沒有把時間浪費在仇恨上。
鍾應從小學習他創作的二胡曲,弦樂裡的樂觀積極,帶著馮元慶曆經了戰爭和苦難之後的喜悅。
彷彿那雙眼睛依靠著摯愛的樂器,仍舊見到了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大好春色落入萬家燈火的輝煌。
他看不見了,鍾應卻沒有感受到他的失明。
始終能從二胡的弦裡,看見馮元慶眼中的奼紫嫣紅。
可是鍾應站在房間窗邊,遲遲沒法全情投入到音樂會終章的創作之中。
他掌握了許多譜曲的技巧,也會寫各種樂器需要的譜子。
心中的感慨和悲傷卻幹擾了他的思緒。
這不是單純的紀念曲,它必須要安撫一位盛怒的老人,講述一位逝者歷經八十年未變的心聲。
鍾應自詡不是天才,他沒有辦法輕鬆的承諾做到。
因為,他的創作,並不能完全取代馮元慶在賀緣聲心裡的地位。
《猛虎行》是戰爭時期歌頌離家戰士,不改其志,英勇衛國的樂曲。
《萬家春色》飽含了一位音樂家對祖國萬裡江山春色燦爛的欣喜與慶幸。
它們連在一起,可以毫無負擔的得出「戰士保家衛國,換來和平安寧」的思想。
然而,鍾應覺得,這不會是賀緣聲想要聽到的樂思,更不可能安撫老人記恨至今的怒火。
這時,他總算感受到人類的無力與音樂的蒼白。
如果真的存在鬼神、存在靈魂,他寧願以身為媒,請馮元慶再到人世間走一趟。
也許換作馮元慶,就只需要對賀緣聲說——
不要為我難過,你和希聲一起回家。
萬千煩惱紛爭,痛苦別離,一句話足矣。
持續掙紮了一整天的鐘應,什麼靈感都沒有。
第二天中午,他呈現出痛苦的時差狀態,坐上簡單的三方會議,卻撐著腦袋,只想睡覺。
方蘭見他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出聲叫他。
「小應,你先回房間休息吧,我和你師父慢慢商量場地和人員。」
鍾應並不是承受不住時差,只不過昨晚一直在想樂譜,沒怎麼睡好。
於是,他順從了老師的建議,回房倒頭就睡。
他睡眠極好,一覺到了下午,竟然是被手機吵醒的。
鍾應抓過來一看,詫異見到了螢幕的備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