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間那兩把竹製的刀劍,裝模作樣道:“師父請講!弟子洗耳恭聽。”
陳平安也笑著稍微轉身,兩人相對而坐,問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刀法劍術,還有拳法,都比師父厲害了,然後碰到一件事情,師父說是對的,你覺得是錯的,怎麼辦?”
裴錢毫不猶豫道:“聽師父的唄,還能咋的。”
陳平安微笑道:“再用心想一想。”
裴錢開始撓頭,愁眉苦臉道:“可我就是覺得師父說是對的,就是對的啊;說是錯的,就是錯的啊。”
陳平安默不作聲。
裴錢就只好繼續瞎捉摸,胡思亂想,神遊萬里,反正師父好像也不著急。
裴錢突然笑問道:“要是將來有一天,我比師父還厲害,那得是多厲害?”
陳平安說道:“比如黃庭嘴裡的杜老賊——桐葉宗的杜懋,飛昇境修為。”陳平安笑著補充道:“我們暫時只說修為,不談善惡。”
裴錢張大嘴巴,驚歎道:“乖乖,這麼厲害的話,家裡肯定有金山銀山吧,數錢數得過來嗎?數錢太累,可不數清楚的話,就會害怕被人偷走幾枚啊。唉,有錢人的煩惱,我什麼時候才能有呢……”
陳平安看著越來越揪心的黝黑小女孩,啞然失笑,身體前傾,輕輕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道:“我家鄉有位兵家聖人,打鐵鑄劍的阮師傅,回頭來看,有一點他做得真是很好,就是關於收徒一事。阮師傅不會只看資質,而要看是否同道中人,是否能夠大道同行,而不是找一些天賦絕好卻心性不合的弟子,或是找一些只會師父與人起了衝突,就只管奮然挺身、打打殺殺的徒弟。”
裴錢欲言又止。
陳平安繼續道:“回到最早的那個問題,如果你跟師父起了爭執,應該怎麼做呢?不應該一味覺得師父全對,因為師父不是聖人,也會犯錯。我們應該像今天這樣,你我對坐,然後將各自的對錯和道理說清楚了,聽那個有道理的人。我陳平安不會因我是你裴錢的師父,就壓著你,而你裴錢即便到時候已經很厲害了,可以隨手一拳打死我,也不可以憑藉修為之高,隨心所欲,不聽我陳平安與你說的道理。”
裴錢淚水瑩瑩,其實聽不太懂,可她總覺得這是件很傷心的事情。尤其是當裴錢聽到陳平安說那句“隨手一拳打死我”時,裴錢都快要傷心死了。
裴錢委屈得轉過身而坐,偷偷流眼淚,不去看這個胡說八道的陳平安。
陳平安坐回原位,面向湖水,春風吹皺起漣漪,伸出手掌,一次次拔高,道:“道理其實是分高低的。師父曾經在綵衣國一座破廟裡頭遇到一頭小狐魅,它喜歡讀才子佳人小說,喜歡搗亂嚇唬人,但從不害人,反而會幫著遮蔽風雨。這次我們又遇見了那頭寧死不翻身的黃色地牛。那麼這是不是說,妖族攻打劍氣長城,我們就可以忽略劍尖千萬年向南的那些劍修之壯烈犧牲,去憐憫、去質問劍修為何如此殘忍,難道妖族之中就不曾有良善之輩?”
裴錢還背對著陳平安,抽著鼻子哽咽道:“這個我知道,不能不分對錯先後,不分道理大小。”
陳平安一下子一手畫了個最大的圈,一手手掌高過頭頂:“文聖老爺,還有傳聞幫助人族鑄造大鼎、繪製搜山圖的白老爺,我覺得他們才有資格講一講‘天經地義’的道理,我們差得遠呢,可是為什麼他們會自囚功德林,會被關押在雄鎮樓內?是不是因為這樣,我們就覺得講理無用了?天地間就真沒有善惡之報了?”
裴錢轉過身,坐在了陳平安身邊,低頭道:“可是有些壞人,就是過得比好人還要好啊。”
陳平安笑道:“所以在南苑國京城心相寺的老和尚就說了,這個世界永遠虧欠著好人。”
裴錢小聲問道:“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