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從那時候,林楊開始顛覆對他父親的認知,在自己心裡,悄悄把「老實」改成了「可怕」,這種「可怕」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林楊5歲的夏天——楊書懷孕了。
林楊無法理解生命的奧妙,也無法理解為什麼那樣分崩離析的夫妻關係還能孕育出一個孩子,但弟弟的出生奇異地結束了林強的暴力時代,可是家裡的另外一個孩子,卻開始慢慢變得透明。
那樣的透明包括他無法擁有金魚,無法擁有父母的關注和溫柔,甚至無法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擁有營養的三餐,桌上如果有肉,哪怕還不滿兩歲的弟弟吃不了,他這個哥哥也是不能伸筷子的,林楊的暴力讓他在家裡樹立了獨一無二的權威,這種權威使得楊書——不論是出於屈服,還是真的同化——也不再給予這個位置尷尬的大兒子一分餘地,於是飯桌上被林強一巴掌扇丟掉的筷子,從來沒有人敢撿,被一腳踢出去的林楊,也沒人會叫他進門。
林楊貧乏的記憶中,五歲到七歲的那段時間裡,他在自己家的院子裡度過過三個晚上,他在一牆之隔的地方將自己小小的身軀蜷縮起來,用學校里老師教的為數不多的知識去猜想為什麼,為什麼老師會說「爸爸媽媽永遠愛我」為什麼每一次的課堂造句都是「爸爸的愛像山一樣」——山是什麼樣的呢?林楊所在的城市每一天都能看見不同的山,他們在清晨時被霧水覆蓋不見真容,到午時又變成人們遮陰蔽日的存在,傍晚披上霞光,夜裡卻變成黑竣魁梧的一片,像是會吃人的巨大怪物。
林楊一個山裡長大的孩子,小時候是怕山的。
直到那場大火,把他的如夢似幻的痛苦、委屈、不甘、怯懦,一把全燒光了,他才慢慢正眼看見這座城市裡的山,發現原來其實也不過如此。
舊朗郊外有一座叫做靶子山的山,在冬天被人一把火燒了,放學後林楊偷偷去看過,光禿禿的,除了被燒黑的石頭什麼都沒有,和林強一樣,一把火過去,只留下黑黢黢的軀殼和骨頭。
「起火點在店裡的前臺,那裡充著楊書的電瓶車電池。」十多年前的電池本身安全規格就不高,充電時身邊還沒人,可想而知有多危險,起火源又是在店裡,店裡的商品全是易燃物,大火幾乎是瞬間蔓延了整個小店。
因為此時正處於十多年前火災的舊址,畫面並不難想像。
「現在這個房間已經是我爸媽和弟弟一起住的,我住在隔壁,我是第一個發現火情的人,但我沒有去敲門告訴他們要逃生。」
「我在屋裡待了五分鐘,才聽到我媽媽咳嗽,我爸爸在邊罵邊拿床頭櫃裡的錢,弟弟在哭。」
「可我只是窩在了臥室的門邊,感受著越來越燙的門把手,等待著他們來救我。」
崔裎不解:「為什麼」林楊不是最早發現火情的人嗎?
「因為我想知道他們會不會來救我。」
在孩提時期遭遇過父母不公平對待的小孩大概都幻想過這樣的事:如果有一天父母失去了自己,他們會如何反應
某些膽子大的孩子甚至會選擇嘗試,比如自以為周密計劃卻漏洞百出的離家出走,或者在生病時暗自希望自己得了絕症又或者病得久一點,以此獲取父母的關注,得到父母的關心,又期待父母在意識到已經失去自己之後能夠懊悔不堪終生愧疚,以此來證明他們也是愛「我」的,只是他們的愛太隱形了,如書本上所說的那般「無言但深刻」,「我」無法在日常生活中體會而已。
那時候的林楊或許也是這麼想的,過去的不公與委屈成為那一刻阻止他開啟那扇門的魔爪,他聽到弟弟在哭,聽到媽媽在喊,聽到爸爸翻牆倒櫃,說前臺櫃裡還有錢沒拿,可是他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
小羊,他的父母曾經這樣叫他,可是後來沒有了,後來他們叫他「賤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