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樺沉默地點了點頭,卻蹲著沒有動。
屋宅越空,風聲越響。
「你們都可以走。」
門廊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宋雲輕忙轉過身,見楊婉披著一件毛氅站在房門前。
夥計們看見她出來,也都下意識地站起了身。
楊婉衝著他們笑了笑,「沒事,你們坐著吧,我只是有些話,想趁著我還在,好好跟你們說。」
她說完,輕輕地咳了一聲,清開嗓子,平聲續道:「我經營清波館兩年,也有了一些積蓄,我本來想著,留一些來拓展的書坊,再拿一些來修繕我和鄧瑛的宅子,但如今應該是用不上了,你們都可以拿走。」
「東家您不要這樣說。」
掌櫃走到門廊下道:「清波館也是我們的營生,只要您不出事,我們怎麼著都能撐下去。」
夥計們也附聲道:「是啊東家,在您這兒不受氣,銀錢也得的多,如今您病著,卻叫我們拿錢散了,我們若真聽您的話,那不是壞了良心嗎?」
楊婉搖了搖頭,「你們今天看到北鎮撫司的人了,就應該知道,我犯了律,是要被處置的人。但對我來講,每一個人的尊嚴,都很貴重。我讓你們走,不為別的,只因為我知道,把身體交給刑律之後的屈辱。我有罪我認,但你們沒有罪,當珍重自由,不必像我一樣。」
她說著咳了幾聲,宋雲輕忙扶住她,楊婉反手握住宋雲輕的手臂:「雲輕,我在內廷原本沒有什麼朋友,謝謝你以誠相待,我原本想把清波館給你,但又怕讓你牽連,所以……我把所有的私物都留給你。」
「楊婉……」
「雲輕,不管你和誰在一起生活,或是以後一人生活,我都希望你能更自由一些。」
她說完,輕輕地撇開宋雲輕的手,沒有再說別的話,轉身慢慢地走回了居室。
一燈獨燃,一案暖光。
窗頭有寒月在望,窗上落滿芭蕉葉的影子。
楊婉在案後坐下,脫下身上厚重的衣裳,挽起衣袖,伸手取筆。
用於刊印的棉紙,已經全部被張洛帶走了,如今居室內剩下的,是她平常寫字的竹紙。紙張有些澀,卻也將好幫她穩住了有些發抖的手。她翻開原稿,開始抄寫《東廠觀察筆記》的第一段字。
貞寧十二年,隆冬。
於京郊南海子遇鄧瑛。
是日大雪,滿地清白。
我於窗中窺傷鶴,恰如仰頭見春臺……
將所有的身外之物交出去,以臨死之心安坐。
行筆之間,她逐漸體會到了鄧瑛的心境——他生來謙卑,所以才肯用一生的修養,將恐懼壓入心底,而後溫順地坐在泥濘之中。他不是軟弱的人,愛恨也不模糊,他想要做的事,至今都做了,只是他不肯開口。
他曾是皇城的營建者。
至死之前,都是這個封建王朝的守護者。
這個王朝對於楊婉來講,那是腐朽的過去。
可對於鄧瑛來講,那是他的家國,是他文心所寄的地方。
因此他並不能理解楊婉身上來自於二十一世紀的「不服」,但卻又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力量牽引。如果說他的人生從受腐刑起就被閹割掉了,從此一直趨於自毀,那麼介入他生活中的楊婉則是一股外力,將他擋在斷崖之後,又令他起念「貪生」。
只要鄧瑛「貪生」就好,哪怕他依然沉默也沒有關係,只要他不自毀,剩下的楊婉來說。不過是提前六百年而已,她早就為此做了十幾年的準備。所以哪怕是她一個人,也不要緊,當年的她也是獨自面對喧鬧的明史學界,最後她畢業了,過稿了。
她贏了。
——
回顧時如大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