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一邊理衣一邊搖頭,「尚儀是女官裡最守禮的,她不會提這種事。」說完,回到案旁坐下,拿出自己的筆記,翻了一頁新紙壓平,蘸墨提筆,抬頭接著說道:「我在想是不是因為琉璃廠的貪案。」
鄧瑛原本不想提這件事,但是看到楊婉握著筆的模樣,他又不忍冷淡地應對她。
從認識楊婉開始,她就一直在寫這本筆記。鄧瑛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是他有些喜歡看她寫字的樣子。
從容而專注,絲毫不見內廷女子自憐自怨的神情。
「才因為這事杖斃了人,你剛才難麼難受,為何還要問。」
「想在宮裡活得明白一點。」
她筆尖往窗上一指,「你看他們,不明不白的不也死了嗎?」
說著擎回筆,擋住從鬢上松垂下來的耳發,接著又道「而且,我只問過你,不會有事的。」
鄧瑛聽她這樣說,不由一笑,「你就這樣信我。」
「當然信你,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信你了。」
鄧瑛微怔。
當人在微時,或者陷入自不可解的汙名當中的時候,反而會害怕有人奮不顧身地信任自己,這代表著他自己的沉淪,也將會是她的沉淪。
就像桐嘉書院的那些此時正在詔獄中飽受折磨的讀書人一樣。
鄧瑛不覺得自己這一生,配得上這樣的獻祭。
自從下獄以後,他用了很長一段時間說服自己,既然白日不可走,就行於寒夜,只是他情願一人獨行,而不肯提起任何一盞,只為他點燃的風燈。
「你不想說,那我就先說,你幫我聽一下,我說得對不對。」
她說完,把自己的冊子拿起來朝前翻了幾頁,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反轉筆桿,戳著筆記上要害處說道:「琉璃廠的這個王順常是司禮監掌印何怡賢的乾兒子。這次工部查出的這個虧空雖然已多達百萬餘量,但對整個內廷虧空來說,卻是九牛一毛。」
她說著在某處一圈,卻沒有直接說出那個後世考證的具體的數字,抬頭對問鄧瑛道:「你和張先生領建皇城這麼多年,在建城一項的收支上,你心裡有個具體的實數嗎?」
鄧瑛先是沉默,而後輕點了一下頭。
「多少。」
鄧瑛沒有回答。
楊婉也沒再問,低頭把筆從那個數字上挪開,「行,你先不用說,總之也是個說出來要死一大堆人的數字。」
說著又往下翻了一頁,「現在內閣很想把王順常交到三司去,但是司禮監的意思則是要把他當成一個奴婢,在宮裡處置。原因在於,王順常一旦入了刑部大牢,司禮監這幾位的家底,也就要一併抖空了。皇城前後營建四十年,進出款項何止千萬,貞寧年間的二十四局內外,織造,炭火,米肉,水飲,消耗巨大,百姓們的賦稅供養皇室宗族無可厚非,供養……」
「楊婉。」
鄧瑛忽然出聲打斷她。
楊婉抬起頭,「怎麼了?」
「不要碰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
楊婉擱下手上的筆,「我知道,但此事和你有關。」
她說到這裡也不繼續往下說,靜靜地看著自己的筆記。
「楊婉。」
他又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嗯?」
「你是怎麼看到這一層的。」
「你這樣說,就是你自己也想到了是不是。」
鄧瑛愕然。
楊婉的話已經快要點到要害了。
他的父親鄧頤在內閣的時候,為了討好並矇蔽貞寧帝,縱容司禮監起頭,逼著戶部在財政上大肆朝皇室宗族的開銷上傾斜,皇城營建一項本已不堪重負,皇帝還在不斷賞賜各處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