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內侍倚著大殿前比他還粗的殿柱,支撐著衰老的身軀,渾濁的眼睛看著天,而這天,這星,這月,跟他年輕時看的全然沒什麼不同,銀河逶迤如白練,北斗彎彎如長勺。
可這銀河北斗下的人間,卻早已春秋幾易,江山迭代。
王內侍想著自己曾伺候過的幾代君王,想著他們臨終時的模樣,最後這些人的模樣又逐漸重合,全變成此時殿內,那位年輕君王的模樣。
再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小小孩子的模樣。
王內侍嘆一聲。
“王內侍何故長嘆?”
身後突然有聲音傳來,王內侍從倚靠的殿柱上站直,便見那位盧相不知何時已從殿內出來,正站在他身後,揹著光,看不清表情,但應該是在看著他。
“人老了,便總愛長吁短嘆。”王內侍道。
盧玄慎笑了一聲。
“長吁短嘆無妨,但說長道短可就不好了,無論什麼年紀,管住嘴很重要,您說對吧?王內侍。”
王內侍一愣,想起方才在殿內聽到的那些話,忽然渾身一激靈。
於是他立刻低著頭,做著揖,道:“……是,相爺說得甚是。”
盧玄慎的嘴角微彎了一下。
轉身就要離開。
然而,身後突又傳來喚聲。
“相爺!”
老邁嘶啞的聲音,在寒冬夜色裡,彷彿枯枝上棲息的寒鴉,叫人徒生悲意。
“盧相爺……”那寒鴉似的聲音又叫了一聲。
盧玄慎回頭。
便見那老邁的宮人佝僂著身體,顯得益發矮小蒼老,而不知是否是站位的原因,那同樣蒼老渾濁的眼裡,卻似乎倒映著星光。
以至於那雙眼,似乎在發光。
“盧相爺,您瞭解樂安公主嗎?”那老宮人問。
盧玄慎無聲地笑。
“我與公主素無來往,自然不如王內侍瞭解。”
老宮人閉上眼。
“老奴一個閹人,什麼也不懂,但老奴看著公主和陛下長大,老奴知道,公主與陛下,是當今世上最親的親人,公主疼愛陛下,公主沒有孩子,便將陛下當做親子,所以,無論如何,公主不會害陛下——”他睜開眼,目光炯炯地看著盧玄慎。
“老奴雖然什麼也不懂,但——老奴好歹比相爺您多活了幾十年,自詡還不會看錯人。”
盧玄慎沉默片刻。
但隨即,夜風中響起他嘆息似的輕笑。
“王內侍,您對公主的一片忠心,實在令我敬佩。”
真是不得不佩服。
當然,不止是佩服這位老宮人,更是佩服那位。
連個耄耋之年,行將就木,本應安心養老的老宮人,都能對她如此赤膽忠心,不顧自身安危說出這種話,還有那麼許多人,相信著她,熱愛著她,信誓旦旦以她的秉性不會如何如何。
可那又如何呢?
人心從來經不住考驗。
況且,她的秉性如何,心中又是做何想,重要嗎?
只要她的能力還在,影響還在,就彷彿有著尖牙銳爪的猛獸,與其相信猛獸品性良善,不會吃人,不如直接拔去她的尖牙利爪,讓猛獸再無傷人的可能。
如此,才可一勞永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