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劇痛的邊緣,看見朝兮數十年如一日的俊美容顏,意識到事無轉圜之地,當絕望至極時,心緒反而淡然了,在蒼老的臉孔上露出笑容來。
他緩緩地,眷戀地,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那年長沙……我……如果開口……能留……留住你麼……”
朝兮微怔,繼而回以冷冽如霜的一個嗤笑。
“軍爺死到臨頭,還有心思想這個?真會說笑,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果?”
終究張啟山沒開口。
終究謝朝兮不會留。
張啟山微眯了眯眼:軍爺——真是個久遠的稱呼了。
這世界那麼大,這人潮來來往往,只有謝朝兮會這麼叫他,像是在叫一個仗勢欺人的兵痞。
但朝兮已經很久沒這樣叫過了。
朝兮還會叫他“小窮奇”。
那是張啟山曾最為厭恨的本家與外家身份的象徵,可朝兮這樣叫他時,卻會令他心旌盪漾,情不由心。
後來呵,朝兮還會叫他將軍。
他微微蹙眉,將軍?
他是不是還在哪裡聽過?
生死存亡之際,思維轉得飛快。他想起三年前,尹新月出殯的前夜,那自稱是尹新月侄子的“尹言”……那雙在尹家人臉上並不常見的丹鳳眼,漸漸與眼前人重疊。
他當時忙於葬儀,居然未曾細究!
“竹寺……尹言……”
張啟山呢喃出聲,對上朝兮眼底玩味的笑意。
那個尹言,臨走時說什麼來著?
“竹寺尹言,拜別將軍。”
他當時,只覺得這個名字奇怪。
如今仔細思量,那竹寺二字,合起來不就是個“等”字?至於尹言,自然是“君”了。
“等君”。
謝朝兮是在等誰?
會是等他麼?哪怕是等著殺他,也好過……好過……
打破他思緒的,是謝朝兮插入他琵琶骨的一記快刀。
“額嗯!……”
張啟山被迫停止了思考,慘白的臉上冷汗直流。
明明暗暗的視線裡,只見朝兮不悅地皺了皺眉,像是嗔怪他不專心的愛侶,吐出不帶一絲溫度的話語:“第二刀了。”
張啟山這才意識到,謝朝兮說要還他三百七十二刀,就真的是一刀不多,一刀不少。
一般而言,在這種時候,朝兮該質問、唾罵,該歷數他的過錯和罪孽,該用最直白的拳腳相向來表達心中的憤懣。
但,都沒有。
這年月逝去如水,彼此都過了矯情的歲數,舊情重提只會傷了彼此的體面。
因此,當發現朝兮整個人保持著一種過分的冷靜與清醒時,張啟山心間一涼,徹底放棄了無用的胡思亂想。
真正的報復,從來不需要言語上的撻伐。
第三刀,第四刀……
一刀一刀,傷而不死,是血腥的酷刑,也是無聲的“償還”。
第三百七十一刀後,張啟山已經出氣多進氣少,混濁的目光從起先的複雜,絕望,到最後全然的空洞。
換成一般人,或許早就死了。
可朝兮不允許他就提前死去,中途還救醒過他好幾回。
他的身下,漸漸彙集起了一灘暗紅色的血泊,身體各處,都添了或輕或重的刀傷,與凌遲無異。
廣西的夏天潮溼悶熱,那些傷口很快發了炎症,過高的體溫,讓胸前那隻窮奇清晰可辨。
最後一刀。
朝兮丟了匕首,用近乎麻木的手舉起吊腳樓臺階下放著的砍竹刀,落在窮奇頸部。
窮奇是兇獸。
或許他早該明白。
“小窮奇,你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