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相比,便是京師和京畿也絕對瞧不見這般景緻。三名印綬監大佬宦官都是多年養尊處優的身子骨,雖說在太安城也習慣了秋寒冬凍的氣候,到了西北之後也未有太多不適,可是沿著河岸走走停停了大半個時辰後,便是兩名年輕宦官心底也有些叫苦不迭,印綬監二三把交椅更是氣喘吁吁,只是掌印太監不說停步,無論是宦官還是御前侍衛,都習慣了規矩森嚴,自然也就無人開口提醒若是再不原路返回,恐怕就要踩著夜色打著火摺子摸索回去驛館了。
印綬監掌印太監姓劉,本名在晚輩宦官裡頭已經早已少有知曉,與許多年邁宦官一樣,都是亡國遺民身份,當年離陽兵馬每破一國,便有一大批宦官跟隨亡國君臣遷入太安城,只不過洪嘉北奔註定青史留名,他們這些個閹人的顛沛流離,又豈能入得了讀書人的眼,相信沒有誰願意為他們在史書上寫上一兩筆。尤其是他們這些宦官在離陽朝野素來以老實本分著稱於世,宦官干政是不用想了,離陽三代皇帝都是明君,朝堂上又是文臣武將交相輝映的氣象,老輩閹人們,人人自覺能夠安安穩穩老死在皇宮裡頭,就是天大的幸事,故而從韓生宣到宋堂祿兩代宦官執牛耳者,都是謹小慎微滴水不漏的秉性。
一行人又走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瞧見一座大石崖,巍巍峨峨屹立在河岸右側,劉公公率先走上石崖,一時間百感交集。
身材略顯臃腫的掌司太監實在熬不住雙腿痠痛,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認他做師父的年輕宦官趕忙做牛馬狀跪在地上,年邁太監欣慰一笑,大大咧咧坐在年輕宦官的腰背上。另外一名小輩宦官依葫蘆畫瓢,也想給掌印太監劉公公如此獻殷勤,不料才彎下腰想要當凳子,就看到劉公公擺了擺手,只好悻悻然退下。
劉公公抬起手臂向上遊指了指,然後轉頭跟兩位一站一坐兩位蟒服老太監笑道:“宋公公,馬公公,你們應該知道咱家曾是北漢人氏,祖上……嗯,用某些太安城年輕人的說法,就是也曾闊過。”
兩位印綬監大佬笑著點頭。
劉公公背對眾人,繼續說道:“咱家在家族犯事流徙之前,其實到了祖父一輩就不太景氣嘍,只能勉強算是個士子,不過及冠之前也做過負笈遊學的事情,那會兒同樣是負笈遊學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是去西楚的上陰學宮,其次是去那天下三大書院,再就是江南道四大姓氏的藏書樓,咱家去不起那麼遠,委實也沒那份世交情誼,當時只有兩條路,要麼往東去,也就是今兒的太安城,要麼是往西走,就是今兒的北涼了,由於當時姚大家的學識已經享譽中原,咱家就一路往西走,然後,就經過這裡,只是其實記不得這條河叫龍駒河了,就只記住了這座石崖,以及前邊的一個小渡口。”
那位沒能夠給掌印劉公公做牛走馬的年輕宦官頓時眉開眼笑道:“難怪公公寫字格外有風骨,先帝爺也誇過好些次,原來公公是地地道道的讀書人出身。”
劉公公原本對這些不痛不癢的溜鬚拍馬早該習以為常,只是今天此時卻尤其開懷,揉了揉沒有半點鬍鬚的下巴,眺望遠方,尖銳嗓音也柔和了幾分,“咱家之所以對這座無名石崖記得這般清楚……”
就在所有人都靜聽下文的時候,這位位高權重的掌印太監卻已經漸漸壓抑聲音,細微若蚊蠅顫翅,以至於讓人分辨不清老人到底有沒有自言自語。
老人當然在說話,有些話爛在肚子裡大半輩子了,不吐不快,可當那些言語悠悠然爬到嘴邊,就又像吝嗇的老酒鬼,拎出一罈珍藏數十年的老酒,只願獨飲了,最好是旁人能看不能喝,只能看著我一人喝。
老人其實在說一樁無足輕重的小事,老人也不知道為何經歷了那麼多人生起伏,先是家族淪落,接下來更是國破山河碎,之後便是在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宅子裡勾心鬥角,這輩子見過了無數意氣風發的將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