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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真的只住了一日。
有一大半的時間,什麼都沒有幹。
鄧瑛的外宅是覃聞德帶著幾個廠衛替鄧瑛收拾的,因為鄧瑛並沒有多餘的銀錢,所以屋子裡只有必要的傢俱,並沒有其他陳設。
床是木架子床,上面鋪著灰色的褥子,棉被是新的,質地尚有些硬。
地上攤著一層薄薄的灰。
鄧瑛進屋以後,就拿著笤帚慢慢地在掃地,鎖鏈摩擦地面的聲音一直都在,以至於外面下雨楊婉都不曾聽到。
她跪坐在床上鋪床。
「鄧瑛。」
「嗯?」
「你想睡裡面,還是睡外面。」
鄧瑛直起腰,「睡外面吧。」
「好。」
楊婉抱起一個枕頭,「我把這個軟一些的枕頭給你。」
鄧瑛放下笤帚,「婉婉,餓不餓。」
「有一點。」
「我讓覃聞德送了一些菜過來,給你做點吃的吧。」
楊婉穿鞋下床,「你會做嗎?」
「會一點,是這一兩年,跟著李魚學的,但做得不好。」
他說完走向院中,將柴門前的菜米提了進來。
一陣淡淡的雨氣撲進房中,楊婉這才發現,外面下起了髮絲一般的細雨。
院子裡騰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周遭靜靜的,只有鄧瑛身上刑具的拖曳聲。
鄧瑛挽起袖子蹲下身,將菜米一樣一樣地拿出。
楊婉道:「要不我來做吧。」
鄧瑛笑道:「婉婉,今日不吃麵好嗎?」
楊婉道:「鄧小瑛你是不是嫌棄我只會做面。」
「我沒有。」
他說著抬起頭,「殿下吃你做的面,我也能吃到,這讓我覺得,我可能也不是一個尊嚴盡失的人。」
楊婉目光一動。
「就一碗麵,我真的能給你尊嚴嗎?」
鄧瑛望著面前的菜米,「婉婉你還記得,你在廣濟寺門前,叫我『起來』嗎?」
她當然記得。
雖然那件事情已經過去兩年了,那個時候的楊婉,還保有著純粹的無畏,還不愛鄧瑛。她尚是一道外力,雖然強大,卻不足以為他人修彌內心。她是在和鄧瑛的相處之下愛上他的,也是在大明的陰影裡,才真正看到鄧瑛身上的陰影。這些陰影,她都不曾寫到那本為他正名的傳記裡。
她曾經以自己筆力寫出了一個慘烈而悲壯的鄧瑛,可是她不知道,這個人有一身柔膚脆骨,他身上的衣衫,他握筆的手,他坐臥過的地方,都帶著「簷下芭蕉雨」的那一番古意,對於一個現代人而言,他將男子的脆弱和謙卑演繹到了雪亮之處。
所謂「尊嚴」不能凝成石頭,打碎滿身裂痕的他,只能化為膠,一點一點地往他的生活裡滲去。
楊婉想著,挽住了鄧瑛的胳膊,把他從米菜堆里拉了起來。
「起來。」
她說完彎腰抱起米麵,「如果有一天,你覺得即便不把自己當成一個罪人,也能跟我一塊生活,你一定告訴我。」
她說著咳了一聲,「我其實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你以前在南海子裡對我說,你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那樣對待,我當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撫你,只一味地說那不是你的錯。現在想想,那時真的有點傻。後來我能做的,就是讓你安心,哪怕你一直在我面前自傷,但只要你心裡好受,我就沒說什麼。可是鄧瑛……」
楊婉垂下眼睛,「有的時候,我挺不好受的……」
她說著吸了吸鼻子,「我最初真的很想做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但現在我不想了。」
說到此處,她又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