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夢也做不到的事體。汪家好婆卻做到了,寧波女人的心裡感到一陣酸酸的痛楚,長長地嘆了口氣……
雨越落越大,弄堂裡的水門汀路面,被雨水一澆,滑得要死,寧波女人為了儘快回屋裡去,加上心思有點亂,心急慌忙間,腳一拌,人跌跌沖沖,衝出去老遠,眼看就要摜只跟頭了……
看寧波女人朝前衝過去的腔勢,一旦摜下去,不是跌掉門牙,就是面孔破相。
虧得倪先生正好在門口頭探頭,朝寧波女人張望的,眼明手快,一面嘴巴里急叫著:“當心當心。”一面一個箭步,衝出門口,衝到寧波女人的門前頭,一把攙牢寧波女人,把寧波女人攬進了懷裡,隨即一手拉起衣襟,遮到寧波女人的頭上,一把託牢寧波女人的腰,朝木頭房子奔過去。
令寧波女人沒有想到,被倪先生一把攙牢,倒進倪先生的懷裡,被倪先生呵護著的一剎那,竟然會有一股熱流一下子傳遍全身,渾身一陣酥軟,猛然間像回到了老早,尋回了依靠。
往事一記頭在寧波女人的腦海裡翻騰起來了……
自從倪先生去勞動改造以後,寧波女人孤零零,獨自一人面對生活,日月星辰,一日三餐,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不要費勁費心去操理,哪一樣不要鈔票,一個女人家,銅鈿銀子又不好賺,樣樣艱難,日子日日不好過。
凡人,總歸有個頭痛腦熱的辰光,尋不到一個噓寒問暖的人,也就算了。發高熱,深更半夜想喝口茶,也只好拖著發軟的身子,從眠床上硬撐著爬起來,自家去倒水喝。有一次竟然人摜倒,熱水瓶摜碎,人昏在地上一夜天,到天亮才醒過來,幸虧是熱天,假使冬天,老早凍得翹辮子了。
老公吃官司,就被弄堂里人家看輕,樣樣事體低人一等。受人家欺負的辰光,當著人家的面,還要強出頭,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腔調,門牙敲掉了,嚥到肚皮裡去,也不哼一聲。到了夜深人靜的辰光,獨自一人躲到被頭筒裡,眼淚水可以溼掉半隻枕頭,沒有人曉得,也不想讓人家曉得。做倪先生的女人,真是吃足了苦頭。
現在倪先生回來了,一個清白的倪先生回來了……
寧波女人仰頭,看牢倪先生,問:“阿是住回來了?不走了?”
倪先生想不到,大雨裡廂,寧波女人會問這種問題,沒有回答,也來不及回答……
寧波女人停住了腳步,看牢倪先生,想看到倪先生心裡廂。寧波女人是一個女人,女人心裡廂一直渴望著一個依靠……
幾年前頭,終於盼到倪先生平反了,眼看倪先生要回來了,木頭房子修繕過了,重聚的新衣裳做好了,舊夢眼看就要重溫了……啥人曉得,汪家好婆會來這樣一手,貼出“失物招領”,把給山東張的信公佈於眾,辣手辣腳地攪黃了倪先生的迴歸。當眾人的面,波女人硬勁挺牢了,做出一副啥也不在乎的腔調。回到屋裡,門剛剛關牢,人就軟掉了,倪先生一走,寧波女人心頭已經被割去了一塊肉,跌坐到了地上,哭得昏天暗地,人像死過去一樣。哭到眼淚再也流不出來的辰光,寧波女人突然間從地上爬起來,衝到水缸邊,淘了一盆冷水,潑向剛剛新刷的牆壁,一遍又一遍地潑,頓時一牆都是汙斑,滿地的水跡流淌……
寧波女人又衝進房間,拉開抽屜,把特意為迎接倪先生迴歸而做的兩套新衣裳翻了出來,尋了一把剪刀,伊要把衣裳也要統統剪碎,要把過去的一切統統剪斷……
就在剪刀就要剪下的一剎那,猛地停牢了,一陣戳心戳肺的心痛,仰天大叫:“阿姆啊!”(注:寧波人對姆媽的稱呼)暈了過去……心跟心的連線,哪能剪得斷。
倪先生一去就是好幾年,再也沒有音訊。弄堂裡廂的人都講倪先生不會回來了,都講,寧波女人沒有這個福分。
寧波女人也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