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鍾應故意嘆息一聲,說道:「這琴年份太久了,我得拆掉幾根弦,重新上一下。」
特地說給貝盧聽的話,還沒等到貝盧同意,鍾應就小心的抬起琴身。
他並不是為了拆弦上弦,而是為了確認十弦雅韻最重要的刻字。
厚重的琴身,被他豎直抱入懷中。
鍾應緩緩拆下琴絃的時候,清楚的見到了十絃琴腹中「繁弦既抑,雅韻復揚」的刻紋。
八個大字型正勢圓,鑿痕深邃,單獨抹過的漆跡布滿了一條一條細細碎碎的裂痕,肉眼可見的古老滄桑撲面而來。
鍾應懷抱琴身,觸感敏銳的手指,緩緩摸過刻字,心中漸漸升起沈聆初得此琴時的喜悅,腦海里揮之不去沈聆留下的無聲字句。
他道:篆書大氣磅礴,厚重沉著,必出名家之手!
他道:字痕如皸裂河溝,只待一方源泉滋潤,定能枯木逢春!
這確實是雅韻,這確實是沈先生的十絃琴。
鍾應不由自主鬆了一口氣,渾身緊繃的精神隨之鬆弛。
等他從這裡出去了,一定要迅速聯絡師父,無論是找貝盧討說法,還是找駐意大使館,他們都有了明確的目標,貝盧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再造一張假琴出來。
既然貝盧公開承諾贈送十弦雅韻給師父,那麼清泠湖博物館只要出具了仿製琴的鑑定結果,他們就能再到貝盧莊園,和這位狡猾可惡的偷盜者,好好談談十絃琴的去留。
鍾應滿心歡喜,謹慎的將古琴的九弦、十弦重新上回琴身,繼續假裝努力工作的樣子。
就算讓他放手這張琴,他萬分不捨。
但是,琴在,帶琴回家的機會就在,他可以忍住一腔衝動,狀若無事一般立刻告辭,謹慎籌謀。
琴絃重回琴身,琴身重回琴桌。
鍾應勾起一絲淺笑,心情極好,正打算和貝盧客套幾句。
忽然,他視線餘光掃過了琴桌正對面的收藏室裝飾品。
熟悉的玻璃框、熟悉的信件,卻與貝盧書房懸掛的內容截然不同。
鍾應被十弦雅韻完全抓住的注意力,終於能夠分散到這些信件上,逐字逐列的去閱讀它們。
越是閱讀,他剛才愉快的心情越是跌入低谷,甚至感受到收藏室颳起並不存在的寒風,刺得他背脊冰冷,如遭雷劈。
因為,那是沈聆的親筆,字跡與日記別無二致——
「貝盧先生若是愛琴,等雅韻歸來,我專程為您彈奏也是無妨。」
「沈某家境殷實,如若歸還此琴,必重金酬謝,此生銘記意國義士的恩情。」
「若有他求,儘管告知,沈某必定竭盡全力為君解憂,莫敢不從。」
字字句句,好像一種無聲吶喊,縈繞在困住十弦雅韻的收藏室,跨越近八十年光陰,綿延不絕。
那不是書信。
那是沈聆臨終前的哀求。
他在祈求這個帶走雅韻的貝盧,能夠大發慈悲,將琴還給他,字裡行間的絕望,隨著書信從左到右的排序,層層加深,卻依然保持著文人風骨,委婉溫柔。
鍾應覺得指尖麻木,眼睛乾澀。
沈先生心心念唸的書信確實到了義大利,也確實到了貝盧手上。
可他至死也不會知道,自己三番五次的哀求許諾,因為民國大使的熱情翻譯,變為了義大利語的「我們友誼天長地久」「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貝盧見到鍾應的震驚神情,也仰頭去看掛了牆上幾十年的裝飾品。
他一看就笑了,面色慈祥,帶有懷念神色說道:「這些是當年沈聆不遠萬裡給我送來的書信原件,你懂得中文,就該知道我們確實是很好的朋友。」
貝盧和沈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