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極其絕望的時候,他發現了一架無人問津的舊鋼琴。
陳舊破敗的立式鋼琴,油漆脫落、斷了琴鍵,它被拋棄的樣子,就像當時的多梅尼克。
他們都是佛羅倫斯不需要的音樂垃圾。
多梅尼克站在鋼琴前猶豫許久,終於按響了殘存的琴鍵。
他的手指僵硬,飢餓使他思緒混亂,腦子裡只有旋律。
瑟瑟夜風之中,他全部的飢餓、憤怒、悲傷,都砸進了琴鍵之中,破舊鋼琴根本無法演奏出他萬分之一的痛苦,偶爾只能發出喑啞的咯吱聲,強調它被扔掉的原因。
無人欣賞的即興演奏結束,只剩下多梅尼克的哭聲。
他隨時都會昏死過去,又覺得音樂承載了他一生的夢想,不願就此放棄。
也不知道多久,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遞給他乾淨的手絹。
多梅尼克視線模糊,見到了一位優雅高貴的老紳士,連對方遞過來的手絹都繡著姓氏花紋。
那是哈里森貝盧。
四十年前,他還能杵著手杖,走在佛羅倫斯的街巷,發現了痛苦掙扎的多梅尼克。
他慈祥而善良的問道:「朋友,你想彈奏真正的鋼琴嗎?」
從那之後,多梅尼克得到了最好的教導,擁有了真正的鋼琴,更憑藉音樂天賦,征服了義大利挑剔的聽眾,成為了首屈一指的音樂劇院的老闆。
多梅尼克過上了夢想之中的生活,他有了房子、存款、豪車,沒有人會因為他不懂蕭邦而質疑他的水平。
他只要彈奏鋼琴,就會叫人忘記他所有不堪的過去。
連他自己都快忘記了。
忘記了維阿特鄉窮困潦倒的童年,忘記了他是出生於破落木房子裡的多米。
等到鍾應停下了雙手,古琴顫音漸漸淡入空氣。
多梅尼克擦著淚水,泣不成聲的喊道:「該死的,你到底彈的什麼東西!」
「沈聆先生重新譜寫的《悲歌》。」
鍾應看向狼狽的鋼琴家,用中文的韻律習慣,徐徐念誦著千年以前的樂府詩。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思念故鄉,鬱鬱累累。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這是一首思念家鄉的曲子。」
悠長的中文腔調,自成詠嘆一般的聲律。
翻譯成義大利語之後,更叫多梅尼克惆悵。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怎麼遙遠的東方,也有這樣的河流,也有這樣的小船,也有他這樣失去親人的浪子。
詩句不可思議得像是親自為他撰寫,又偏偏誕生在公元之前,明明白白寫就了孤身一人,無處歸鄉的苦悶。
多梅尼克一直埋藏起童年美好又痛苦的記憶,他每每吹起河風,都會想:
我沒有了過去、沒有了牽掛,這世上再也沒有穿著破爛鞋子、食不果腹的多米,只有義大利音樂劇院偉大的鋼琴家多梅尼克。
可他聽完這首曲子,淚水真實的告訴他:他想家了,即使無家可歸。
悲傷的鋼琴家,紅著眼睛低聲問道:「你怎麼會想到給我彈這首曲子?」
鍾應凝視著他,隨手在琴絃上撫弄出音調,說道:「我讀過您的自傳,您用了許多篇幅,去描述貝盧先生與您的情誼,卻不願提及您的故鄉。您只是說,那是個煩惱憂愁的地方,您時時都想回去,又不敢回去,即使有人從維阿特來到佛羅倫斯,您都不想與他們聊起過去的事情。」
「以前,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誤以為您討厭家鄉。」
鍾應垂眸看向幽居七根琴絃,回憶起他傻傻詢問師父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