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被強迫著,一聲聲說出來,他心中卻忽然有什麼東西,轟然落下。
或是一道塵封數十年的大門轟然倒塌,露出門外的事物來。
他恍惚置身萬道灼熱光芒中,幾乎被刺傷了眼睛,適應過後,想哭,又想笑。
陳年舊事,過往雲煙,角落裡腐敗的苔蘚與朽木,地底最潮溼冰冷的泥土,在這樣灼熱光亮的照耀下,忽然化作最輕的浮土,一陣風吹過來,便散了,散到天地間,無處尋覓了。
他想起某些從前難以回望的往事,形形色色不懷好意的目光與笑聲,擁擠溼熱無處可逃的人流,慢慢慢慢,面目竟不再可憎,氣味也不再使人作嘔了。
他從前常想,會有這樣的場景,是他的過錯,因他為人一無是處,他因此難過,是在為此受罰。
他彷彿看見時光飛逝,人群散去,剩他一個人,站在一團光芒中。
不是這樣。
他現在是喜歡這個人的。
這個人是值得被喜歡的。
誰都沒有做錯。
他朝著那團光伸出手,回神,發現自己撫觸的仍是那面光滑的銅鏡,與鏡中的自己。
身後的胸膛屬於蕭韶,溫熱又堅實。
林疏怔怔低頭,張開五指,看自己淺淡雜亂的掌紋。
他師父修仙,故而有點封建迷信,少年時曾帶他看手相。
不過師父也知道算命先生們多有花言巧語,威脅那先生只說壞事,不說好事。
那帶著一副墨鏡的街頭神算道,你的命格,犯孤星,多坎坷,多流離,有冤孽,無功德,命不久長,自戕而亡。
師父這下慌了,問先生如何解。
先生神神叨叨,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時也,命也……老夫法力有限,有心救人,無力迴天,是否有脫胎換骨之機,只能憑你自身造化。”
他正出神,蕭韶握住了那隻手,繼而覆住他手心。
就這樣在蕭韶的懷裡,在蕭韶的手中,他終於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蕭韶輕輕咬他耳側,道:“仙君,你往後再無迷障了。”
他拉下林疏身上袍服。
那雪白的衣服,流雲墜地一樣,落在硃紅的地毯上,鋪開。
他拔下林疏髮簪。
流水一樣的青絲便滑落肩頭。
蕭韶從他頸側親下去,向下輕輕舔咬。
林疏抱住他,手指穿入他頭髮。
紅燭搖曳,他喘一口氣,順著蕭韶的動作,微微將自己的胸脯迎上去。
鏡子裡,他看見自己的腰有一個圓潤的弧度,被蕭韶掐在手中。
他閉了眼,彷彿陷進一場永不會落幕的經年大夢。
然而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光陰就這樣淌過去,一日十二個時辰,不會多一刻,不會少一分。
轉眼,又是月餘。
他跟著蕭韶,幾乎走過大半的紅塵江山,看他刀下之鬼一天多過一天,有數萬之眾,無愧刀身上的血氣亦一日濃過一日,某天夜裡他睜開眼,看見無愧在夜裡兀自發著幽暗的紅光,觸目驚心。
有時,那因果鏡子會自己漂浮出來,跟著他們,他也不管了,亦不去探究——無論這鏡子是什麼東西,是好是壞,事情已經不能比現在更糟了。
直到最後,蕭韶身上的濃重殺孽,幾乎能用直覺感受出來。
他所處的地方,天上都會響起隱隱約約的雷霆轟鳴聲。
而民間的流言亦愈來愈兇,甚囂塵上,言之鑿鑿“涼州無歸客”乃是那邪鳳的化身,是這漫漫永夜的元兇,只是他修為實在不可捉摸,不知何日天下能生出超世之雄,將此獠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