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這樣語出驚人,他聽多了,早就習慣了。關於她那時候的小心思,他怎麼會看不出來,打從一開始她就肖想他,那眼神擱在黑夜裡頭能發綠光。她扭扭捏捏,裝模作樣,就算知道他們是失散的親兄妹,怕也胡思亂想了好幾天。他當時就明白,這是個看臉下菜碟的丫頭,還好他長得不賴,要是醜點兒,她八成連認都不願意認他。如今她說破了,既然說破,就證明心裡已經一塵不染,只是他聽著,卻別有一種奇異的味道,像身上栓了細細的弦絲,拽一拽,牽筋動骨。
他輕輕舒了口氣,至親骨肉間打趣,不過笑一笑就過去了。他低頭拿杯蓋兒刮開茶葉,「別胡說,叫人笑話。」
月徊敷衍了兩句,同他談論明天假冒太后之名,接見內閣首輔的事兒去了。
梁遇把宮裡慣用的詞兒都交代她一遍,再不能出上回「朕聖躬違和」這樣的岔子了。月徊很聰明,教過的東西不問第二遍。及到第二天,預先在鹹若館的東次間裡坐了陣,梁遇早安排好了一切排場所需,散朝後讓小太監上西朝房傳話,說太后召見張首輔。張恆不疑有他,一路匆匆趕到了花園。
平常太后召見一向在慈寧宮,今天換到鹹若館,張恆心裡沒底。不過因著花園和慈寧宮只隔一條甬道,轉念想想也沒什麼稀奇,到了廊下便頓住了,讓人進去通傳。
不一會兒裡頭嬤嬤出來,笑著說:「如今司禮監當家,前朝的訊息叫他們截了,再進慈寧宮不方便。太后特請首輔大人來,有要事相商,只是忌諱暗處有眼,沒法子和大人面議,今兒就隔簾說話吧。」
張恆是老臣,在朝中多年,掌權的人物們哪一位什麼性情他都有數。太后平時脾氣就古怪,狗啃月亮似的叫人摸不著頭腦,因此不管她出多少麼蛾子,都在情理之中。
就像今兒,簾子裡頭的太后長籲短嘆:「先帝爺走了兩年多了,我昨兒夢見他,他站在離我三丈遠的地方,紅著眼睛像是哭過,說皇帝總算要大婚了,慕容家的社稷有指望了。」
張恆隔著簾子諾諾稱是,「皇上親政,這是穩固朝綱,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兒。」
「你也說是好事兒,我就琢磨著,好事上頭給他下個絆子,到底應不應該。」太后語調滄桑,帶著這個年紀早該有,卻遲遲不來的深穩,慢慢說,「皇帝雖不是我生的,可我保舉他繼位,他將來就是我終身的靠山。他大婚這樁事上依著我,不依著他,我昨兒想了一夜,皇帝不說什麼,先帝爺卻找我哭來,我心裡不大落忍。」
張恆聽出她的意思,看來是改了主意,昨天的言之鑿鑿全不作數了。原本太后要讓孃家外甥女做皇后,也是為著江孫兩家的利益,和別人沒什麼相干,眼下就算改弦更張,也是她一句話的事兒。
張恆心裡掂量的時候,太后問了這麼一句:「張首輔,我想明白了,你納悶嗎?」
太后都明白了,他怎麼能犯糊塗!張恆說:「臣不敢納悶……臣的意思是,這皇后的詔書是頒還是不頒,全憑太后吩咐。」
門簾裡頭的太后說得頒,「我思來想去,太傅徐宿的孫女知書達理,是個好人選。古來娶妻娶賢,他們家的書都堆到房簷了,姑娘能錯到哪兒去?你說呢?」
張恆這回的「是」答得有些猶豫,因徐宿一門是保皇黨,和太后向來不對付。太后呢,又是個記仇能記到下輩子的人,這回突然大度起來,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張恆沉吟了下,「臣先前沒聽清,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冊封徐宿的孫女為皇后?」
太后說沒錯,「就是她。」
張恆原來統領內閣,在東廠還未崛起時風光無兩,內閣官員甚至敢和皇帝叫板。可是這兩天不成了,幾位中流砥柱遭了迫害,精氣神一下子洩完,這會兒也沒了把持朝政,讓小皇帝延後親政的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