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很認真地懷抱過這樣的希望,希望後世的自己能有什麼說什麼,不藏心事、不擔憂慮,不問來路,不管前程。不高興了放臉上,高興了也放臉上,喜歡就誇,討厭便罵。周圍皆是能人,但不用擔什麼紅塵大事,無需他擔憂半分、也無需他操心半分。
這樣想來,老天對他不薄,也算是好夢成真了。
卜寧轉身撩開洞口長長的藤蔓,指著一條熟悉的山道,對聞時和謝問說:“跟我來。”
這是他們來時沒有的場景,聞時一踏出去,嗅到山間霧濛濛的風,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也許是陣法作用,洞外洞裡就像分隔千年的兩個世界,他走上山道的瞬間,渾身只剩下昔日的影子,長髮長衫,高瘦挺拔,像松雲山間落了雪卻筆直朝天的冷松。
他恍然走了幾步,發現身邊空了,才轉頭朝身後看去。
謝問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知為何止步於洞邊,遲遲沒有抬腳。
“怎麼了?”聞時問道。
謝問倏然收了目光,似乎是閉了一下眼睛。過了片刻,他才復又抬眼,抬腳走上了山道。
那一刻,聞時幾乎有些怔然。
他忽然想起19歲那年,時隔多日看見塵不到回松雲山,也是這樣紅衣長髮、領口雪白,袍擺從松石上輕掃而過,卻不染塵埃。
彷彿時光匆匆而過,卻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他看到這個人,依然會忘了移開眼。
他以為自己在人間生死輪迴一千年,見過紅塵萬物,俗世悲喜,見過無數人的捨不得、放不下、怨憎會、愛別離,早已不是松雲山上那個因為幾場夢、一個人就靈神不安、剮盡塵緣的人了。
他遺忘過又記起,分離過又重聚。
他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冷靜地站在那個人身邊,冷靜地分析如此種種,冷靜地說著話、做著事,再在舉手投足和眉眼之間捉住幾分似是而非的曖昧,保持著比陌生人親近一些又不同於師徒的距離,甚至覺得就這樣不遠不近地相處著也未嘗不可。
直到這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不是這樣的。
他懷念松雲山的日子,懷念山腰練功臺上的吵鬧,懷念山坳的清心湖,懷念山巔的繁星和積雪,懷念這個獨一無二的人。
那曾經是他在這個人間的家,是他和塵世最深的牽連,怎麼可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他還是痴妄很重,還是貪心。
但如果一定要有取捨,他寧願走在這個人身後,落著一步臺階。
不用更近一步,哪怕對方不回頭,他也可以跟著走上很久很久。
謝問走上來的時候,聞時下意識側身讓開路,手指抵了一下他的背說:“你走前面。”
“為什麼?”謝問垂眸看著他。
聞時沒答話。
這次謝問居然沒有堅持,只是看了他一會兒,便點頭往上走。
聞時落下一個臺階跟在他後面,抬頭就能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
山道很窄,纏著霧瘴,石階溼漉漉的。
聞時走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問道:“你什麼時候知道我沒有靈相的。”
謝問的嗓音溫沉地傳過來:“第一次見到你就看出來了。”
聞時靜了片刻,問道:“那你為什麼不說。”
這個問題從他知道謝問是誰起就想問了。
最初一次又一次話到嘴邊卻不知從何說起,後來因為那些欲蓋彌彰的私心,索性悶回了心裡。
直到這一刻,終於還是說出了口。
謝問不知是想起了初見的場景還是什麼,很輕地笑了一下。他沒回頭,聞時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的話音:“要是第一次見你就說,我是你……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