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誠緩緩道:“君子崔明皇,之前代替觀湖書院來驪珠洞天討債的年輕人,按照族譜,這小子應當喊崔瀺一聲師伯祖。他那一脈,曾是崔氏的偏房,如今則是嫡長房了,我這一脈,受我這莽夫連累,已經被崔氏除名,所有本脈子弟,從族譜除名,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豪門世族之痛,莫大於此。之所以淪落至此,是因為我曾經神志不清,流落江湖市井百餘年光陰,這筆賬,真要清算起來,用武夫手段,很簡單,去崔氏祠堂,也就是一兩拳的事情。可若是我崔誠,與孫兒崔瀺也好,崔東山也罷,只要還自認讀書人,就很難了,因為對方在家規一事上,挑不出毛病。”
陳平安點頭,表示理解。
藕花福地的光陰長河當中,松籟國曆史上,曾有一位位極人臣的權勢高官,因為是庶出子弟,在生母的靈位和族譜一事上,與地方上的家族起了糾紛,想要與並無官身的族長兄長商量一下,就寫了多封家書回鄉,措辭誠懇。一開始兄長沒有理睬,後來大概給這位京官弟弟惹煩了,終於回了一封信,直接駁回了弟弟的提議,並且言語很不客氣,其中有一句,便是“天下事你隨便去管,家務事你沒資格管”。那位高官到死也沒能得償所願,而當時整個官場和士林,都認同這個“小規矩”。
那麼崔誠為何沒有現身家族,向祠堂那些螻蟻遞出一拳?那位藕花福地的首輔大人,又為何沒有直接公器私用,一紙公文,強行按牛喝水?
為何明明可以做到,卻沒有將這種看似脆弱的規矩打破?
陳平安略作思量。
這大概就是崔誠今日能夠有身前無人的境界,那位首輔能夠身居廟堂之高,二者的根本脈絡之一。
當陳平安一旦下定決心,真的要在落魄山開創門派,說複雜無比複雜,說簡單也能相對簡單,無非是務實在物,燕子銜泥,積少成多,務虛在人,在理,慢而無錯,穩得住,往上走。
這些都需要陳平安多想,多學,多做。
崔誠突然說道:“崔明皇這小子,不簡單,你別小覷了。”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他有什麼資格去“小覷”一位書院君子?觀湖書院那位賢人周矩的厲害,陳平安在梳水國劍水山莊那邊已經領教過。而桐葉洲鍾魁當年同樣是書院君子。崔明皇,被譽為“觀湖小君”,是東寶瓶洲書院最出類拔萃的兩位君子之一。
崔明皇本該按照與那位既是大驪國師也是他師伯祖的約定,光明正大離開觀湖書院,以書院君子的身份,出任大驪林鹿書院的副山長,而林鹿書院的首任山長,本該是以黃庭國老侍郎身份現世的那條老蛟程水東,再加上一位大驪本土碩儒當副山長,一正兩副,三位山長,皆是過渡。等到林鹿書院獲得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程水東就會卸任山長一職,大驪碩儒更無力也無心爭搶,崔明皇就會順理成章,成為下一任山長。
如此一來,觀湖書院的面子,就有了。實惠,自然仍是大半落在崔瀺手中。早就與之密謀的棋子崔明皇,得了夢寐以求的書院山長後,心滿意足,畢竟這是天大的殊榮,幾乎是讀書人的極致了,但只要崔明皇身在大驪龍泉,以崔瀺的算計能力,任你崔明皇多麼“志向高遠”,也只能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教書育人,乖乖當個教書匠。
只是後來形勢變化莫測,許多走向,甚至出乎國師崔瀺的預料。
例如那座大驪仿造白玉京,差點淪為曇花一現的天下笑談,先帝宋正醇更是身受重創。大驪鐵騎提前南下,崔瀺在東寶瓶洲中部的諸多謀劃,也拉開序幕,而觀湖書院針鋒相對,一鼓作氣,派遣多位君子賢人,或是親臨各國皇宮,斥責人間君王,或是擺平各國亂局。
尤其是打醮山跨洲渡船在朱熒王朝境內墜毀,北俱蘆洲天君謝實橫空出世,向朱熒王朝背後的觀湖書院施壓,不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