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瓶雖然出現了短暫的氣餒,可很快就鬥志昂揚,不動聲色地挪開腳步,偷偷摸摸從高大女子的左手邊位置繞到她身後,再走到她右手邊,看看她的衣裳,瞅瞅她的大荷葉。她覺得還是好看,真是美。
聽過了崔東山的罵娘和老秀才的訓斥,陳平安琢磨出一些意味來,可仍是不敢置信,嚥了咽口水,小聲問高大女子:“這位老先生是齊先生的先生,那個什麼文聖?儒家的大聖人?”
難怪這一路走得如此跌宕起伏,會遇上戴斗笠的阿良和風雪廟的陸地劍仙魏晉。當然,還有這個姓崔的。
高大女子點頭笑道:“是的。”
女子真身是石拱橋底下所懸的老劍條孕育而出的劍靈,在近萬年的漫長等待中,她曾經親眼見證了最後一條真龍的隕落。那場可歌可泣的落幕之戰,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大練氣士聯袂出手仍是死傷無數,戰死之人的屍體如雨落大地,魂魄凝聚不散,連同真龍死後的氣運混淆在一起,最後造就了驪珠洞天,卻被她視為稚童打架。
她從頭到尾都在冷眼旁觀,偶爾眼前一亮,就偷偷拾取幾件漂亮好看的物件,神不知鬼不覺。
她本以為自己的餘生,要麼就是睡覺,要麼就是打著哈欠觀想那些氣勢恢宏的遠古遺址,在其中飄來蕩去,比孤魂野鬼還不如,就這麼一點點在光陰長河裡隨波逐流,等待靈氣渙散殆盡的那一天。
但是在驪珠洞天破碎之際,她挑中了陳平安作為第二任主人,不是天生大劍仙坯子的寧姚,不是來歷不俗的馬苦玄,更不是什麼謝實、曹曦這些土生土長的小鎮天才。
這一切,齊靜春功莫大焉。
先是那一夜,齊靜春獨自一人枯坐廊橋到天明,就在那塊“風生水起”的匾額下邊,為的就是說服她睜眼看一看泥瓶巷少年,哪怕一眼都好。
其實她的第一眼感覺,是沒有感覺。
她實在是見過太多太多驚奇了。
所以她無動於衷。對她而言,驪珠洞天破碎下墜也好,天道反撲百姓遭殃也罷,對她沒有任何影響。
可她確實有一點好奇,齊靜春這麼一個被譽為有望立教稱祖的讀書人,為何偏偏選中一個連書都沒讀過的孩子?
所以她在那天之後,多看了少年幾眼,仍是沒覺得如何。
後來她實在無聊,終於記起在齊靜春離去之時,憑藉小鎮聖人的身份,以大神通撈起了驪珠洞天最近十多年光陰長河之中的“一捧水”,放在了廊橋底下。
於是有一天,她閒來無事,便現出真身,懸停在廊橋底下的水面上,一邊梳理頭髮,一邊觀水。裡面記錄著那個泥瓶巷少年的點點滴滴。
有伏線千里的幕後謀劃,有市井巷弄的雞毛蒜皮,有包藏禍心的善舉,有無心之舉的禍事,有家長裡短有悲歡離合,有傷心有誠心,有人生有人死。
她覺得挺有意思,比看一群孩子打打殺殺或者圍毆一條小蟲有意思多了。
比如屁大一個孩子,揹著差不多有他半人高的揹簍,說是要上山採藥,結果還沒上山就哭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又比如孩子站在小板凳上,手拿鍋鏟碎碎念:“今晚一定要燒一頓好吃的,不鹹不淡剛剛好。”
還比如那個跑著離開糖葫蘆攤的孩子,一邊跑一邊流口水,只能努力想象著小時候嘗過的滋味;最後比如那個孩子為了活下去,大中午都在溪水深處釣魚,全然不知神仙難釣中午魚的道理,曬得比黑炭還黑。
劍靈知道這些皆是苦難,但是她又從來不覺得這是什麼難熬的苦難。
因為劍靈曾經跟隨她的主人征戰四方,屍山血海。那些滿地神祇的殘骸能夠堆積成山;那些大妖的妖丹能夠一次性穿成糖葫蘆,吃起來嘎嘣脆;那些化外天魔的身影遮天蔽日,一劍摧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