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來自外鄉的生面孔,越來越多,客棧酒樓的生意隨之蒸蒸日上。
與此同時,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許多高門大戶裡的這一輩年輕子弟,開始悄然離開小鎮,多是少年早發的聰慧俊彥,也有籍籍無名的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趙繇便在此列。至於泥瓶巷的孩童顧璨,被截江真君劉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個例外。
陳平安去劉羨陽家拿了籮筐魚簍,離開小鎮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時候,陳平安當然不會練習《撼山譜》的走樁,出了小鎮,四下無人,他才開始默唸口訣,回憶寧姑娘走樁時的步伐、身姿和氣勢,每個細節都不願錯過,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陳平安當時在泥瓶巷的屋子裡,第一次模仿寧姚的時候,那麼拙劣滑稽,比起常人還不如。其實二人的認知,出現了一個鬼使神差的誤差。陳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個毛病,從燒瓷窯工開始就發現了——眼疾,手卻慢,準確說是由於他的眼神、眼力過於出彩,導致手腳根本跟不上。這就意味著換成別人來模仿寧姚的走樁,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腳,但好歹不至於像陳平安這麼只一兩分相似,這恰恰是因為陳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對於每一個環節太過苛刻,才過猶不及,手腳跟不上之後,就顯得格外可笑,而這九分不像之下,則暗藏著一分難能可貴的神似。
這些寧姚並不知道,模仿她這位天生劍仙坯子的走樁,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當然,話要說回來,莫說只有她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寧姚也不會覺得如何驚才絕豔。寧姚眼中所見,視線所望,只有人跡罕至的武道遠方,以及並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數的劍道之巔。
陳平安坐在廊橋匾額下的臺階休息,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個時辰,哪怕每天堅持五到六個時辰,重複練習走樁,撐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萬,十年才能完成一百萬次的任務。他扭頭望向清澈見底的溪水,呢喃道:“讓我堅持個十年,應該可以的吧?”
雖然這段日子裡,陳平安不曾流露出什麼異樣情緒,但是陸道長臨行前的洩露天機,將雲霞山蔡金簡的陰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讓他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陳平安對陸道長和寧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簡對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後,當時在泥瓶巷子裡,他就已經隱隱約約感受到了身體的不對勁,所以他才會在自家院門口停留那麼長時間,為的就是讓自己下定決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簡拼命。
畢竟那時候的陳平安,按照年輕道人陸沉的說法,就是太死氣沉沉了,完全不像一個本該朝氣勃勃的少年。對於生死之事,陳平安當時看得比絕大多數人都要輕。
蔡金簡以武道手段“指點”,讓他強行開竅,使得陳平安的身體,就像一座沒有院門屋門的宅子,確實可以搬進、吸納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風雪雨水天氣,宅子便會垮得格外厲害、迅速。所以陸沉才會斷言,如無例外,沒有大病大災的話,陳平安也只能活到三四十歲。
之後蔡金簡又在陳平安心口一拍,壞了他的修行根本。心為修行之人的重鎮要隘,城門塌陷後,蔡金簡等於幾乎封死了這處關隘的正常運轉,這不單單是斷絕了陳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發加速了陳平安身軀腐朽的速度。
蔡金簡這先後兩手,真正可怕之處,在於門戶大開之後,一方面陳平安已經無法修行長生之法,也就意味著無法以術法神通去彌補門戶,無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他僥倖在武學上登堂入室,的確能夠依靠淬鍊體魄來強身健體,但是對陳平安而言,巨大風險也將會一直伴隨著他,一著不慎,就會身陷“練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壽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憐下場。
當務之急,陳平安是需要一門能夠細水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