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後院,楊老頭破天荒沒有抽旱菸,在那兒曬太陽打盹,撐開眼皮子,瞥了眼阮邛:“稀客。”
阮邛拎了兩壺酒,揚起手臂。
楊老頭搖頭笑道:“不好這一口。”
阮邛搬了條長凳坐在正屋對面,與楊老頭隔著一座天井院子。
楊老頭問道:“難得阮聖人心神不寧,怎麼,擔心阮秀?”
阮邛點了點頭。
楊老頭難得開玩笑:“收陳平安當女婿,就那麼難嗎?”
阮邛喝了口酒:“陳平安,人不差,我雖然不願收他為弟子,卻並非不認可陳平安的人品。如果阮秀不是阮秀,換成是個尋常的閨女,就由著她去了。說不定……我還會經常跟這個女婿喝個小酒兒,想來不壞。而且還不用擔心自己女兒受委屈,只有害怕自己女兒過於蠻橫、女婿跑了的份。可我女兒,是秀秀。”
楊老頭點了點頭:“事情太好,也有煩憂。我能理解。”
阮邛喝著名副其實的愁酒,一大口下肚後,抹了把嘴,悶悶道:“因為先前老神君就聊過些,所以此次崔瀺大致的謀劃,我猜得出一點苗頭,只是其中具體的怎麼個用心險惡,怎麼個環環相扣、精心設定,我是猜不出,這本就不是我的強項,也懶得去想。不過修行一事,最忌諱拖泥帶水,我家秀秀,如果越陷越深,遲早要出事,所以這趟就讓秀秀去了書簡湖。”
楊老頭道:“你肯投桃,崔瀺那麼個頂聰明的人,肯定會報李,放心好了,會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天衣無縫,至少不至於適得其反。”
說到這裡,楊老頭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一事:“投桃報李,李代桃僵,嗯,都有些嚼頭,至於是嚼出了黃連滋味,還是糖水味道,就看人了。”
阮邛一樣不在這類啞謎上糾纏心思,別說是他,恐怕除了齊靜春,所有坐鎮驪珠洞天的三教人物,都猜不出這位老神君的所思所想、所謀所求。阮邛從來不做無謂的較勁,大好光陰,打鐵鑄劍已經足夠忙碌,還要憂心秀秀的前程,哪裡有那麼多閒散工夫來跟人打機鋒。
楊老頭本就是隨口一說,轉回正題:“你想要做個了斷,藉助泥瓶巷顧璨,再假借那隻繡虎不為人知的謀劃,讓阮秀和陳平安之間心生嫌隙。兩個人,心境越通透,就越喜歡鑽牛角尖,犟起來,芝麻大小的瑕疵,就比天大了,所以我沒攔著阮秀離開龍泉郡,這也是你阮邛為人父的人之常情。”
阮邛沒來由地感慨了一句:“這個崔瀺,真是厲害。”
他阮邛希望女兒阮秀,不再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多作糾纏,安心修行,早日躋身上五境,好歹先擁有自保之力。
想要睡覺就有人遞過來枕頭了。阮邛與崔瀺沒有任何接觸,崔瀺更沒有暗示什麼。一切都是阮邛自願投身棋盤,與女兒阮秀一同擔任崔瀺棋盤上的棋子。這就是崔瀺在人心上的精準算計和正確預測,這才是一名國手在棋盤外的棋力。
楊老頭笑道:“可別把昔年的文聖首徒不當根蔥,那場決定整個浩然天下文脈走勢的三四之爭,一半的規矩,都等於是崔瀺制定的,你說能不厲害?只不過那會兒崔瀺已經是驚弓之鳥,又有些心虛,躲來躲去,很是辛苦,死活不敢現身,所以才失去了修補師徒關係的最後機會。當然了,這未嘗不是文聖對崔瀺的一種無形庇護,你看我這大弟子如此欺師滅祖了,混得比至聖先師當年還要像一條喪家犬,你們亞聖一脈還好意思對他糾纏不休嗎?你們不是自己嚷嚷著要有惻隱之心嗎,那就把崔瀺當個屁放了吧。於是崔瀺就安然無恙跑到了咱們寶瓶洲。阮邛,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這種耍無賴的事情,文聖是做得出來的。所以那麼多陪祀聖人,我就只看這位先生順眼一些。”
阮邛扯了扯嘴角:“讀書人的彎彎腸子,估摸著比浩然天下的所有山脈還要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