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起微末》:驚蟄(1 / 16)

二月二,龍抬頭。

暮色裡,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個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此時,他正按照習俗,一手持蠟燭,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牆壁、木床等處,用桃枝敲敲打打,試圖藉此驅趕蛇蠍、蜈蚣等。他嘴裡唸唸有詞,是這座小鎮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話:二月二,燭照梁,桃打牆,人間蛇蟲無處藏。

少年姓陳,名平安,爹孃早逝。

小鎮的瓷器極負盛名,本朝開國以來,就承擔起“奉詔監燒獻陵祭器”的重任,有朝廷官員常年駐紮此地,監理官窯事務。無依無靠的陳平安,很早就成了燒瓷的窯匠。起先只能做些雜事粗活,跟著一個脾氣糟糕的半路師傅,辛苦熬了幾年,剛剛琢磨到一點燒瓷的門道,結果世事無常,小鎮突然失去了官窯造辦這張護身符,小鎮周邊數十座形若臥龍的窯爐,一夜之間全都被官府勒令關閉熄火。

陳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吹滅蠟燭,走到屋外,坐在臺階上,仰頭望去,星空璀璨。

他至今仍然清晰記得,那個只肯認自己做半個徒弟的老師傅姓姚。去年暮秋時分的一個清晨,姚老頭被人發現坐在一張小竹椅上,正對著窯頭方向,閉了眼。不過如姚老頭這般鑽牛角尖的人,終究是少數。

世世代代都只會燒瓷一事的小鎮匠人,既不敢僭越燒製貢品官窯,也不敢將庫藏瓷器私自販賣給百姓,只得紛紛另謀出路。十四歲的陳平安也被掃地出門,回到泥瓶巷後,繼續守著這棟早已破敗不堪的老宅,面對著差不多家徒四壁的慘淡場景,便是他想要當敗家子,也無從下手。

當了一段時間飄來蕩去的孤魂野鬼,陳平安實在找不到掙錢的營生,靠著那點微薄的積蓄,只能勉強填飽肚子。前幾天聽說幾條街外的騎龍巷,來了個姓阮的外鄉鐵匠,對外宣稱要收七八個打鐵的學徒,不給工錢,但管飯,陳平安就趕緊跑去碰運氣,不承想那中年漢子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門外。當時陳平安就納悶,難道打鐵這門活計,不是看臂力大小,而是看面相好壞?要知道陳平安雖然看著孱弱,但力氣不容小覷,這是他這些年拉坯燒瓷鍛煉出來的身體底子。除此之外,陳平安還跟著姓姚的老人,跑遍了小鎮方圓百里的山山水水,嚐遍了四周各種土壤的滋味,任勞任怨,什麼髒活累活都願意做,毫不拖泥帶水。可惜姚老頭始終不喜歡陳平安,嫌棄他沒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開竅,遠遠不如大徒弟劉羨陽。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同樣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劉羨陽短短半年功力,就抵得上陳平安辛苦三年的水準。

雖然這輩子都未必用得著這門手藝,但陳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閉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前擱置有青石板和軲轆車,開始練習拉坯,熟能生巧嘛。

大概每過一刻鐘,他就會歇息少許時分,抖抖手腕,如此迴圈反覆,直到整個人徹底精疲力盡,才起身,一邊在院中散步,一邊緩緩舒展筋骨。從來沒有人教過陳平安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來的門道。

天地間原本萬籟俱寂,陳平安卻聽到一陣刺耳的譏諷笑聲。他停下腳步,果不其然,看到那個同齡人蹲在牆頭上,咧著嘴,毫不掩飾他的鄙夷。

此人是陳平安的老鄰居,據說更是前任督造大人的私生子。那個大人唯恐清流非議、言官彈劾,最後孤身返回京城述職,把孩子交由頗有私交情誼的接任官員,幫著看管照拂。如今小鎮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窯燒製資格,負責替朝廷監理窯務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哪裡還顧得上官場同僚的私生子,所以丟下一些銀錢,就火急火燎趕往京城打點關係去了。

不知不覺已經淪為棄子的鄰居少年,日子倒是依舊過得優哉遊哉,成天帶著他的婢女在小鎮內外逛蕩,一年到頭遊手好閒,卻從來不曾為銀子發過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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