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晴朗離開家鄉,來到他陳平安的家鄉。
俗話總說泥菩薩也有火氣,可在陳平安身上,終究不常見,尤其是跟當時的裴錢那麼大一個孩子生氣,在陳平安的人生當中,更是僅此一次。
趙樹下學拳最像自己,但是在趙樹下身上,陳平安更多是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劉羨陽的影子。初次相逢,趙樹下是如何保護鸞鸞的,劉羨陽當時就是如何保護陳平安的。
真正更像他陳平安的,其實是裴錢偷偷打量世界的那種怯懦眼神,是隋景澄的猜人心賭人心,如今又有了一個劍氣長城的少年,也像,不是那個已經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而是一個名叫蔣去的蓑笠巷貧寒少年。在酒鋪邊的街巷,每次陳平安當說書先生時,少年言語最少,蹲在最遠處,卻心思最多,學拳最用心。在幾次恰到好處的碰面與對話時,少年都略顯侷促,但是眼神堅定,這讓陳平安決定多教了他那一式撼山拳的劍爐立樁。
蔣去每一次蹲在那邊,看似聚精會神聽著說書先生的山水故事,但是少年的眼神、臉色,以及與身邊相熟之人的輕微言語,都充滿了一種模糊不清的功利心。
陳平安沒有半點反感,就是有些感傷。
沒有人知道當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樓前,說那阿良二三事時,少年陳平安為何會淚流滿面,又為何除了心嚮往之,心底深深藏著一份難以言說的羞愧、後悔、無奈。那是連魏檗當時也不曾獲悉的一種情緒。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陳平安的第一次出門遠遊,是護送李寶瓶他們去往大隋書院求學,是陳平安盡心盡力為他們護道。從結果來看,陳平安好像確實做得不能更好了,誰都無法指摘一二。但是當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後,那其實才是陳平安的人生的第一場大考,悄無聲息,心中拔河。
陳平安希望在那個自稱是劍客的斗笠漢子眼中,自己就是齊先生託付希望之人,希望假如出現一個意外,自己可以保證無錯。故而那一場起始於河畔,離別於紅燭鎮驛站的遊歷,陳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測阿良的所思所想,去設身處地想象一位橫空出世的世外高人,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去猜測這位佩刀卻自稱劍客的齊先生的朋友,到底會喜歡怎樣的一個晚輩。所以當時陳平安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有意為之,思慮極多,這樣的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綠水間,當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
哪怕陳平安的初衷,是為了護送寶瓶他們安然去往書院,是防備那個牽毛驢、佩竹刀的古怪男人對寶瓶他們造成一絲一毫的傷害,可是事後回顧自己的那段人生,陳平安想一次,便會傷感一次,便要喝酒一次。
人生路走過了,就是真的走過了,不是家鄉故鄉,歸不得也。
偶爾回頭看一眼,如何能夠不飲酒。
今日劍氣長城小心翼翼的蔣去,與當年山水間思慮重重的陳平安,何其相似。
曹晴朗動作輕柔,看過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識,突然發現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邊,寂然無聲,怔怔出神。
曹晴朗也不敢打攪先生想事情,就掏出了那把有古舊之氣,卻依舊鋒利的小刻刀,輕輕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先生為何要將此物贈送給自己。他當然不至於覺得刻刀是尋常材質,便不珍惜,恰恰相反,先生臨時起意的這份贈禮,越是“不值錢”,便越是值得自己珍藏珍重。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想了些以前的事情。”
曹晴朗也站起身。
陳平安伸手虛按,道:“以後不用恪守這麼多繁文縟節,自在些。”
曹晴朗笑著點頭,卻依舊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後,這才坐下。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笑道:“這把刻刀,是我當年第一次離開家鄉出遠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