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視對方,便一不小心發現了這個水神娘娘的真實面容。她臉色如青瓷釉,不但如此,臉上“瓷面”佈滿了細細密密的裂縫,縱橫交錯,一旦被人定睛細看,就顯得有些駭人。陳平安有些瞭然,沒有假裝什麼都沒看見,而是將油紙傘夾在腋下,和這個一尊金身已處於岌岌可危境地的水神娘娘抱拳告罪一聲。
沈霖似乎有些訝異,笑道:“陳公子不必如此,若是小神這副面容驚嚇到了公子,大煞風景,才是大罪。”
李源哈哈大笑起來,似乎覺得這個說法比較有趣。
只不過陳平安沒有笑,李源便只好悻悻然收起笑容——自討沒趣了。若是早年水龍宗那幫祖師堂譜牒最前邊的傢伙,一個個還在世的話,當下早就周圍笑聲一大片了。
陳平安一手拎著油紙傘,側身伸出一手。
沈霖看了眼李源,後者趕緊使了個眼色,她這才與那陳公子並肩而行,然後李源才雙手抱住後腦勺,慢悠悠跟在兩人身後。
南薰水殿是龍宮洞天諸多水神之首,至於山神就更不用提了。在這座小洞天內,最沒地位的,就是那些好似被四周大水拘押於牢籠中的小山神。一些個大源王朝等待盧氏朝廷敕封的英靈,或是別處小國死後魂魄不散的名臣英烈,一旦聽說可能被丟入龍宮洞天,封正為神,可能連再死一回的心思都有了。不單單私心作祟,害怕入了這座小洞天,約束太多,山香如何比得上水香?更重要的是,進了小天地,離鄉背井,身為神祇,如何反哺本國山水氣運?所以任何英靈對於擔任小洞天的山水神祇,都視為一種官場上的貶謫流放,故而寧做小縣城隍爺,不當洞天山神。
而沈霖自稱南薰水殿舊人,就又是一個很有嚼頭的說法了,因為方圓八千里、擁有千餘大小島嶼的龍宮洞天,水運之濃郁,冠絕一洲,如今水神湖君、河伯河婆總計有三十二個之多,連同主城在內十二座大島,皆有山神、城隍、文武廟,相較於水神,神靈數量更多。
李源看著前邊不遠處那個“婦人”,心中哀嘆不已。同病相憐。
只不過水龍宗那邊能做的,更多是憑藉年復一年的金籙道場,增添香火,雖然也能補救南薰水殿,類似市井坊間的修繕屋舍,可畢竟不如他這個水正汲取香火,淬鍊精華,來得直接有效。說到底,這就是洞天不如福地的地方。洞天只適宜修道之人三三兩兩安心修行,天生的清淨境地,想不與世無爭都難;福地則地廣人多,利於萬民香火的凝聚,這才是神祇的天生道場。
陳平安與這個沈夫人相談甚歡。
可惜龍宮洞天不像春露圃、彩雀府這些仙家山頭,有那裝訂成冊的集子,可以供人瞭解一地風俗。事實上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聽說南薰水殿。不過擁有水殿稱號的神祇,往往都來頭不小就是了。
在書簡湖,青峽島附近的那座珠釵島,島主劉重潤作為亡國長公主,其故國就擁有一座傳說中的水殿,這才引來了朱熒王朝劍修的覬覦,當然那個出身朱熒皇室的元嬰境劍修,還打著財色雙收的算盤。陳平安見識過水殿珍藏丹藥的玄妙,地仙都要垂涎三尺,按照劉重潤的說法,最好的那種水丹,隨便丟擲一顆,就能讓書簡湖掀起百尺高浪,爭奪不已。
陳平安離開落魄山之前,劉重潤尚未和朱斂那邊真正談妥遷徙事宜,其實陳平安不太理解劉重潤為何執意要將珠釵島女修一分為二,祖師堂留在書簡湖,卻會將大多祖師堂嫡傳送往龍泉州修行。如今的書簡湖,已經有了規矩,而且還是姜尚真那個真境宗坐鎮,和先前無法無天的書簡湖相比已經判若雲泥,說句難聽的,劉重潤那點家當,真境宗還真不會見財起意。搬到了龍泉州,一樣還是寄人籬下,陳平安該收珠釵島的神仙錢,一枚都不會少。珠釵島既興師動眾,劉重潤又耗費財力,陳平安實在是想不通劉重潤怎麼做的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