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罵,年幼時的那種糟糕感覺,其實一直縈繞在我心上,我只要稍稍想起,就會感到絕望。我知道這種心態,很不好,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還是做得不夠好。所以對顧璨,對劉羨陽,對所有我認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將手上的東西送出去。我真是菩薩心腸?自然不是,我只是一開始就假定自己是留不住什麼東西的,可只要在他們手上留住了,我就不算吃虧。錢也好,物也罷,都是如此。就像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歡嗎?喜歡,很喜歡,患難與共這麼久,怎麼會沒有感情?我陳平安是什麼人?連一匹相依為命兩年多的瘦馬渠黃,都要從書簡湖帶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自己在遊歷途中,說死就死了,一身家當,被人搶走,或是成了所謂的仙家機緣,餘給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那當然還不如早早送給劉羨陽。”
朱斂放下酒壺,不再飲酒,雙手輕輕摩挲著椅子扶手,緩緩道:“少爺之煩憂,並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難題。不是少爺你獨有,在藕花福地,我有,丁嬰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也會有,賢人君子聖人,世間開了竅的有靈眾生,皆有。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學問根柢,不管是儒家的克己復禮、君子慎獨,道家的清靜無為、不避虛舟,還是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馬,其實就是在跟‘人心’較勁。學問都是大好的學問,但是對於泥瓶巷裡的雞糞狗屎來說,門檻還是高了,很難夠上。崔瀺和崔東山的事功學問,可貴之處,在於對門外巷弄的雞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於,太多氣力花在了瑣碎之事上,太過務實,人心容易往下走,不願務虛,再難往上求。”
朱斂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桌面,點了點,咧嘴一笑,道:“接下來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講尊卑,直呼少爺名諱了。”
朱斂繼續道:“困頓不前,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與你的本心,是在較勁和彆扭,而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結,會隨著你的武學高度和修士境界的提升,越來越明顯。當年你一拳下去,碎磚石裂屋牆,而當你越來越強大,以後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牆都要稀爛。當年你一劍遞出,可以幫助自己脫離危險,震懾敵寇,以後說不定劍氣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師堂蕩然無存。如何能夠無錯?你若是馬苦玄,一個很討厭的人,甚至哪怕是劉羨陽,一個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陳平安才是現在的陳平安。”
朱斂指了指陳平安,道:“你才是你。”
朱斂在書案上畫了一圈,微笑道:“在書簡湖,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讓自己的學問和道理,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既能把問題解決,把實實在在的日子過好,也能勉強心安,無需外求。但是接下來的這個問心局,是要你去問一問自己,陳平安到底是誰。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那麼對也好,錯也好,都得先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將錯修正、將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萬事皆休。”
朱斂再次伸手指向陳平安,只是稍稍抬高,指向陳平安頭頂,道:“先前魏檗說的那句話,是講那一個人心中,必須要有日月。”
朱斂手指緩緩向下,指向陳平安身後,道:“那國師崔瀺說,一個人其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陽,是不是也應該看一看自己身後的陰影。”
朱斂問道:“這兩句話,說了什麼?”
朱斂自問自答:“一個說的是將來,一個說的是過去,所以我又有一問,當下如何,自認是誰。有一句爛大街的道理,卻是我朱斂看得最重的一句話,剛好這會兒,可以拎出來曬曬……‘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字何解?既是心境光明無垢,也是日月齊在即為明。”
陳平安坐回位置,喝著酒,似有所悟,又如釋重負。
朱斂最後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