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跪過,其中很多人如今都做上了六部尚書,你說溜鬚拍馬的言語,爺爺聽了多少?要是赴京,便是碧眼兒也會以禮相待。溫太乙和洪靈樞怎麼跟你爺爺比?更別說其中一個還得跟張鉅鹿搖尾乞憐。一個人燕窩魚翅吃多了,不經意吃上一吃家常小菜,只會尤為胃口大開。不過話說回來,爺爺到了這個歲數,難免老眼昏花,你要說五十步外站著誰,爺爺肯定回答不出來。可是看待時局,應該要比你們遠一些。再說我陸費墀的賭術賭運,一向不差,最後一次押注,老天爺想必多少會給些面子。”
陸東疆心胸中多年積鬱蕩然一空,神采奕奕。
老人笑道:“良禽擇木,就怕大樹不牢靠,改換門庭,就怕大廈將傾。可北涼的氣象,哪裡像是要頹敗了,分明是越來越家門興旺的局面。以往是強枝弱幹,確實不宜攀附,可如今主幹逐漸壯大,當年爺爺在告老還鄉途中,跟一個姓黃的人談論天下大勢,他就說只要撐得過父子接連兩次京城之行,那就值得外人去押上全部身家,爺爺對此深以為然,這才有了今晚的見面,以及接下來陸家的背井離鄉。陸氏子弟良莠不齊,將來肯定會有人在趕赴北涼紮根以後,因為燕兒的身份去恃寵而驕,你這個當家主的,也無須太過約束,揀選幾個不堪大任的陸家人,當做棄子,主動幫著新涼王去殺雞儆猴,北涼十有八九會記下這份舊情。園內盆景,想要好看,終歸是要裁裁剪剪的,不取捨不行,天底下沒有光得不捨的好事。”
陸東疆既是悚然又是恍然道:“孫兒定會銘記於心。”
始終提著燈籠的老人眯眼竭力望向那駕漸行漸近的馬車,原先言語溫吞,無形中也急促幾分,“爺爺很希望以後在下一次朝政跌蕩時,陸家能有一個像爺爺這樣的老不死,去跟子孫撥開迷霧面授機宜,這便是爺爺最大的心願。”
陸東疆突然臉色劇變,悽然道:“爺爺,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北涼?”
老人嘆了口氣,終於把手中燈籠緩緩遞向這個嫡長孫,微笑道:“陸家換了新東家,可總得有人給老東家一個交代,有始有終,這也是一種捨得。再說了,清明時分,墳前空落落的,不像話。”
陸東疆接過其實分量輕巧的燈籠,卻重如萬鈞。
老人遞出去燈籠後,似有失落似有釋然。不轉頭,僅是伸手指了指背後府邸簷頭,沉聲道:“記住一點,人在屋簷下,給人低頭做事是本分,但也別忘了抬頭做人,因為這是咱們打從孃胎落地起就不能丟掉的本分。”
老人悄悄挺直了腰桿,望向那輛馬車走下的北涼王。
當年那個年輕將領在打光了本錢後死活不肯認輸,為了東山再起,跟一幫位高權重的閣老求著施捨兵馬,在滂沱大雨中一站,就從清晨站到了黃昏。
而他陸費墀就是當年諸位閣老之一。
手上已經沒有燈籠的年邁老人,嘴角帶著笑意,緩緩閉上眼睛。
陸東疆大驚失色,趕緊上前扶住向後倒去的陸家老祖宗,頓時泣不成聲。
手中燈籠重重摔在地上。
人死燈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