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娘瞧見年輕書生抬起頭,是一張看不出表情的生硬臉龐,放下酒碗,他說道:“是個獨臂的羊皮裘老頭兒。”
瘦猴兒撇嘴道:“你糊弄誰呢,獨臂老頭兒能御劍千萬裡?說得好像你見過似的。”
年輕書生悽然笑了笑,“再也見不到了。”
瘦猴兒也不知道再說什麼暖場的言語,見到青竹娘進屋子幹活去,吃去大半酒肉花生,覺著乏味,就拍拍屁股回山上去。
青竹娘時不時站到門口,看那徐朗幾眼,桌上多了那柄青綠劍鞘的長劍,眯起那雙連她都要嫉妒的丹鳳眸子,只是抿著嘴唇發呆。
除了兩餐,他就一直坐著,天色昏暗後,青竹娘晚上依舊睡不著,隔著窗戶見著外頭油燈昏黃搖晃,就披上衣裳走出去,輕聲問道:“要酒喝?”
他轉過頭,笑了笑,柔聲道:“不用了。”
她還是去拿了一罈酒,卻是所剩不多的一罈好酒,啟封以後香氣瀰漫,她說道:“我自己喝。”
喝過了幾碗,她問道:“真不喝?”
他搖頭道:“你喝就是了,我等著你酒後亂性。”
被逗笑的婦人果真獨自喝起酒來,豪飲,不輸給那些自詡殺頭不過頭點地的漢子。
喝著喝著,她就細細碎碎說起來:“應了我家鄉那句土話,沒毛兒的鳥,有老天爺照應。我啊,反正就這麼莫名其妙活下來了。怕死,覺得上吊死了,太難看。拿菜刀抹脖子捅肚子,該有多痛啊?貞潔烈婦,實在是做不來啊。”
這名也曾素手研墨紅袖添香的女子,也曾做過人肉包子的青竹娘。醉眼惺忪,淚眼朦朧。
“我那夫君,沒做過什麼壞事,好事倒是做了太多,府上丫鬟都是苦命孩子,犯了紕漏,他都不捨得說重了,都由我來白臉紅臉一併唱了,家裡租賃出去的莊稼地,年份不好,說是收了欠條,可堆了一年又一年,哪有去討要過?怎麼就死了?你們既然是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漢,劫富濟貧就是,為何連人都殺光了才肯罷休?你們殺的,都是不比你們壞的好人啊!”
徐鳳年平靜道:“我上次見到遠嫁的大姐,勸她回家,她不肯,說初嫁從親再嫁由身。我知道她在等人。”
婦人哭笑了一聲,“等到沒有?”
徐鳳年點頭道:“等到了,可我寧願沒有等到。”
她撇過頭,胡亂擦了擦眼淚,不再喝酒,也不再抽泣。
兩人沉默以對。
砰一聲,喝醉了的她腦袋側著敲在桌面上,她嘴唇顫抖平伸出一隻手,柔聲道:“我女兒,若是活著,該有這麼高了吧?”
她伸出去的手掌略微抬高了一些,那隻按在桌面上的手,五指僵硬,“要更高一些。”
徐鳳年說道:“我啊,重新撿起刀習武以後,好像就沒做過半次跟行俠仗義搭邊的好事,今天不講理一次,你說想殺誰,我就殺誰。”
她只是痴痴扭頭,望著這個愈發陌生的陌生人,問道:“你殺了人,我女兒就能活著,被我看著一點一點長高嗎?”
徐鳳年背好那柄春秋劍,往山上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