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聽孩子回家說,村塾裡來了位原本在大書院求學的年輕先生,學問比天還要大呢,跟他們說了好些江南的事情,說那裡的小橋流水人家,年輕先生還說了他家的園林景緻……其實孩子說不真切,連書都沒摸過的老人更聽得不明白,只是聽著聽著,一輩子苦哈哈過日子的老漢就覺得心裡頭,多出一些盼頭。
他們一個村子百來戶人家,第一次關外跟北莽蠻子打仗,家底好些的幾戶人都偷偷跑出去了,等到關外打贏了仗,又都跑回來,結果這次又要打仗,就再沒有人藉口走親戚去往陵州或是離開北涼了。
經營茶肆的老漢常年迎來送往,到底見識比起一年到頭跟莊稼地打交道的同村人要多上一些,聽多了茶客酒客的閒談,老人不知不覺明白了一個粗淺道理,好幾百年來,最強大最統一的草原勢力,號稱百萬鐵騎百萬甲,卻在這整整二十年裡,始終無法南入中原半步。
因為以前有大將軍徐驍,現在有新涼王徐鳳年。
因為北涼有徐家父子兩代人。
老人不懂什麼藩王割據對朝廷有什麼危害,也不懂北涼跟離陽趙室的磕磕碰碰,生活在北涼的老人,只知道咱們北涼在關外打得再慘烈,但是北涼境內,二十多年來,就沒有見過一個騎馬佩刀的北莽蠻子。
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能過上太平日子,只要肯出氣力就能養活家人,天底下能有比這更舒坦的事情?沒有了。
一來二去,老漢也逐漸喝高了,喝高興了。
那位公子哥也喝醉了,說了好些胡話大話,說他小時候在家裡大堂上給很多大將軍敬過酒,還用了文縐縐的說法,說是啥“呼兒將出換美酒”,說那時候他家大堂裡坐著燕文鸞何仲忽陳雲垂鍾洪武這些老傢伙武將,坐著李功德嚴傑溪這些文官老爺,還有陳芝豹褚祿山袁左宗齊當國姚簡葉熙真這些年輕人。
已經醉了七八分的老漢哈哈大笑,也不當真,笑話了這個年輕人一句“盡胡咧咧,瞎扯蛋”。
最後像是讀過些詩書的年輕人開始放開嗓子高歌,說是有些話說與中原聽。
君只見,君只見聽潮湖萬鯉跳龍門!
獨不見清涼山,有名石碑不計數!
君只見,君只見葫蘆口頭顱築京觀!
獨不見高牆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君只見,君只見涼州北策馬嘯西風!
獨不見邊關南,琅琅書聲出破廬!
君只見,君只見三十萬鐵騎甲天下!
獨不見北涼人,家家戶戶皆縞素……
到後來,每當年輕人在君只見會說到中原二字,老人也恰好在獨不見之間扯開嗓子高聲“北涼”二字。
老人什麼也不懂,只是想這麼湊個熱鬧而已。
年輕人的嗓音很淒涼,就像……
就像那些北涼隨處可見的升底兒尖柿樹,在冬日裡空落落,只有枯枝。
最後,茶肆老漢趴在桌上昏昏睡去,年輕人搖搖晃晃站起身,將那枚玉佩放入老人手中,幫著老人握緊手心後,這才走向那匹馬。
夕陽下,一人一騎,緩緩西行。
年輕人一邊騎馬,一邊打著瞌睡,隨著馬背起伏,身形搖搖晃晃。
人睡如小死。
一睡不醒即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