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來如山倒。
他恍然間夢見二十多年前,北境冰原荒漠上,被流放的那位落魄皇子年輕氣盛,手持著長刀在那被凍得堅硬如鐵的黃土磚上刻上整個大魏的輪廓。
他說,你信不信,總有一天,我會讓大魏變成這樣。
一邊說,一邊拿著刀往外延伸,將邊境線條延展開。
又說,如果我有機會當皇帝,我一定,一定能做到。
蘇明鞍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時候想起了那時候一塊麻布寒風裡立身如松的少年。
「那如果你不能當皇帝呢。」
少年從喉嚨口輕嗤一聲:「我能當。」
「你身後沒有靠山,如今太子如日中天,你更是被削了兵權流放到這苦寒之地。要如何……」
「上京城,我會回去。」
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灑在他身上,「我會在史冊上留下濃墨重彩的筆,我要讓大魏人看看著遼闊的冰原,無垠的沙漠,高聳入雲的峰巒。我會是——成為萬古垂青,被千秋萬代永遠記住的皇帝。」
那個時候,宣和帝才十六歲。
誰能想到,便是這樣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在後來一手釀造驚駭世人的永安之亂。
徹底毀滅月氏,也攪亂大魏內部皇權,致使羌族損失大半土地,也使得北匈分裂成十三部落,自此開始無休止的內鬥。
他聰明嗎。
聰明。
他做到了。
他讓將大魏的國土延伸到前所未有的遙遠土地上。
可是代價,太大了。
多少人的命運從此改變,多少人的痛苦代代糾纏。
景和二年初春。四朝太傅蘇明鞍病重,景和帝前去探望。彌留之際,只見那皇帝在蘇明鞍耳畔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叫他瞬間又嘔出一口血來。
頃刻間斷了氣。
綠柳抽芽,老樁生櫱。
又是一年春盛,繁花新開。
皇陵中,新後的新墳外已長出鬱鬱蔥蔥的新草,開出點點如繁星的白花。
這是許純牧第九次看他。他牽著那一匹跟隨他十來年的戰馬,一身素白麻衣,將一壺清茶祭於墓前。
「原來,你是我哥哥。」
他黯然地垂下眼,伸手拂去石碑上些許塵土,「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我竟然。
對你。
指甲劃過石碑,擦出一道白痕。
「我對那些事情沒有記憶。我對沈家,也一無所知……你的一生都被仇恨所毀,而我卻在北境,以許家人的身份無憂無慮地活著。對不起,哥。我現在終於明白了,爺爺為什麼讓我一生不入上京,為什麼要給長兄侯位,卻將三十萬軍權交到我手裡。為什麼上一世你分明沒見過我,卻肯為我頂罪而死。為什麼這一世你作惡多端,卻獨獨對我溫柔……」
許純牧取下腰上系的酒袋,咕咚咚猛地大飲幾口。
辛辣入喉,卻像一把冰碴,將五臟六腑凍住。
秀美的眼角沾上些濕潤。
「楚歇。」
「如果那一場大火裡,被許家抱走的是你,被蘇明鞍撿走的是我。」
那濕氣漸漸凝結成一處,惹人鼻頭髮酸。
「會不會你這輩子,就能開心一些。」
醉燻的感覺漫上頭頂。許純牧垂下頭來,傷懷地再喝兩口,從未哭過的他此刻卻又兩顆清淚留下。
「為什麼被蘇明鞍撿走的,偏偏是身體孱弱的你。他不知道你根本活不久嗎,為什麼,還要這樣將你養大……那個時候你只是個五歲的孩子,而我剛出生……我們做錯什麼了,為什麼兩輩子了,只能活成這個模樣。為什麼得救的永遠只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