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又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說:“我……婢子家裡,還有阿爺阿孃,父親母親,姐姐和妹妹。”
“一定很想他們罷?”
招娣在外間,輕輕一笑,“有什麼想不想的。”
她娘頭胎生了個女兒,取名來娣。因是第一個閨女,總算還寶貝著。等到生了她又是個女兒,她爹雖然不說什麼,家裡的阿孃卻見天嘀嘀咕咕,整天指桑罵槐的。等懷了第三胎,全家人都指望能是個兒子,誰知到最後還是不帶把兒的。
阿孃已經連掩飾都懶得掩飾,直接摔門而出,在自家門前拍腿嚎啕,哭訴娶了個不會生兒子,只會生賠錢貨的兒媳婦。阿爺和爹爹齊齊在院子裡,埋頭抽菸。
家裡一片愁雲慘霧。
姐姐來娣已經大了,能給家裡幹農活,又到了說親的年紀,妹妹帶娣還小,什麼也不懂,只得她,上不上下不下的尷尬年紀,人生得不好看,嘴巴又不甜,顯得十分多餘。阿孃稍不如意,就對她又打又罵,孃親自顧不暇,根本不關心她。
後來阿孃張羅著,想給爹爹納妾,不為別的,就為給老許家開枝散葉。可是家裡到底還是窮啊,稍微齊整點的人家,也不願把女兒給他家做妾。正好村裡來了人牙子,阿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以二兩銀子賣給了牙婆子。
當阿孃懷揣二兩銀子,把她留給人牙子,頭也不回地離開時,她和那個家,大抵就徹底沒有關係了罷?
亦珍聽了招娣不痛不癢的回話,卻從中咂出哀莫大於心死的味道來。再一想自
己,家中環境總算還寬綽,母親慈愛,下人忠心。素日裡母親連對她高聲都不捨得,除了在廚裡忙碌,餘下的時間,多數都用在她的身上。教她識字,教她繡花,陪她玩抓子兒……雖然只是後宅的小小一方天地,但母親盡了她的全力,使她平安享樂。
相比起賣身為婢的招娣來,她幸運不知凡幾。
然則亦珍並不以此為喜,她想得更深更遠。
倘使母親一病不起,甚而……這個家就散了,她一個孤女,家中兩個老僕,有一處兩進的宅院,一些積蓄,無異於外人眼中的一塊肥肉。若不想教人強取豪奪了去,能走的,無非一條路而已。
可是,那是最壞最壞的打算。
亦珍想叫母親好好兒地休息,將垮下去的身子,將養回來。她想讓母親心無所慮,人無所憂,安心地由她照顧侍奉,頤養天年。
可是這話,亦珍知道,她如今說出來,只會徒惹母親憂心罷了。
她又想起英姐兒來。
看似活潑開朗直率的英姐兒,原來深心裡,始終是怨的。怨父親為了功名利祿,拋妻棄女,在京城裡風光快活,卻留得顧娘子一人,帶著女兒在老家,苦苦支撐。所以要在佛前許願,將來將繡坊風風光光開到京城裡去,讓拋棄她的人看看,沒有他,她們一樣過得很好。
若顧娘子不是個能幹的,被那孫秀才這樣折辱,又被孃家繼母鄙薄,恐怕當年就要帶了幼女投河,如今墳上青草都不知長了幾尺高了。
說不定孫秀才心裡,原打的也是這個主意。
偏偏顧娘子是個好強的。
孫秀才攀附權貴,負心薄倖,該遭世人唾罵的是孫秀才,憑什麼要她顧娘子一根繩子吊死,全了所謂名聲?徒叫親者痛仇者快而已。
所以咬著牙也要活下來。不但活下來,且要活得比任何時候都好。
亦珍輕輕翻個身,合上眼睛。
她沒有英姐兒那般的壯志,她所求的,只是母親身體康健。她會為了這個願望,努力撐起這個家裡,再苦,再累,也不怕。
一夜無話。
次日亦珍早早起了,見外頭天色晴明,便做了酸梅湯晾著。
陪母親吃過早飯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