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爭什麼雙方拳法高低和拳意輕重,只說想要練到至柔境界,應該更難,山上修行的道家子弟,願意轉為練拳,做到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純粹的江湖武夫,很難很難。因為除了拳譜和樁架,心性也要契合,架從下往上走,意由內及外發,心意不到,休想登頂。”
崔誠收起拳架,點頭道:“這話說得湊合,看來你對於拳理領悟一事,總算比那黃口小兒要略強一籌。”
陳平安對此習以為常,想要從這個老人那邊討到一句好話,難度之大,估摸著跟當年鄭大風跟楊老頭聊天,想從楊老頭嘴裡掏出十個字以上,差不多。
崔誠跟著坐下,凝望著這個年輕人。
從書簡湖返回後,經過先前在此樓的練拳,外加一趟遊歷東寶瓶洲中部,陳平安已經不再是雙頰凹陷的形神憔悴,而且目為人之神氣凝聚所在,他的眼神,更深了些,如古井幽幽,要麼是井水乾涸,唯有漆黑一片,要麼就是井水滿溢,更難看破井底景象。
崔誠問道:“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光陰倒流,心境不變,你會如何處置顧璨?殺還是不殺?”
陳平安答道:“仍是不殺。”
崔誠皺眉道:“為何不殺?殺了,無愧天地,那種手刃親人的不痛快,哪怕憋在心裡,卻極有可能讓你在未來的歲月裡,出拳更重,出劍更快。人唯有心懷大悲憤,才有大心志,而不是心擺鈍刀,磨損意氣。殺了顧璨,亦是止錯,事後你一樣可以補救。之前做什麼,就繼續做什麼,而且更加省心省力。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難道顧璨就能比你辦得更好?陳平安!我問你,為何別人作惡,在你拳下劍下就死得,而於你有一飯之恩、一譜之恩的顧璨,就死不得?”
崔誠的語氣和措辭越來越重,到最後,他一身氣勢如山嶽壓頂。更怪之處,在於崔誠分明沒有任何拳意在身,別說十境武夫,當下都不算武夫,倒是更像一個正襟危坐,身著儒衫的書院老夫子。
“無愧天地?連泥瓶巷的陳平安都不是了,也配仗劍行走天下,替她與這方天地說話?”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似有譏笑,道:“在書簡湖大義滅親,殺了顧璨,一走了之,難嗎?難。可有我在書簡湖耗費三年光陰那麼難嗎?沒有。我的選擇,最終有沒有讓書簡湖的世道,變得更好一點點?有。顧璨活下來,彌補他欠下的惡果惡業之後,會不會稟性難移,再行惡事,以至於對未來的世道,依然是一件壞事?我不確定,可我在看。哪怕我遠遊北俱蘆洲,還有曾掖和馬篤宜在看,青峽島劉志茂,宮柳島劉老成,池水城關翳然,都在看。”
崔誠對這個答案猶然不滿意,可以說是更加惱火,他怒目相向,雙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眯眼沉聲道:“難與不難,如何看待顧璨,那是事,我現在是在問你的本心!道理到底有無親疏之別?你今日不殺顧璨,以後落魄山裴錢,朱斂,鄭大風,書院李寶瓶,李槐,或是我崔誠行兇為惡,你陳平安又當如何?”
陳平安神色自若,道:“到時候再說。”
崔誠問道:“那你如今的疑惑,是什麼?”
“與魏檗聊過之後,少了一個。”陳平安答道,“所以現在就只是想著如何成為最強武夫,如何煉出劍仙。”
崔誠還是搖頭,嗤笑道:“小稚童背大籮筐,出息不大。”
陳平安笑道:“那就懇請老前輩再活個百年千年,到時候看看誰才是對的。”
崔誠瞥了眼陳平安有意無意沒有關上的屋門,嘲諷道:“看你進門的架勢,不像是有膽子說出這番言語的。”
陳平安拍了拍肚子,道:“有些大話,事到臨頭,不吐不快。”
崔誠點點頭,道:“還是皮癢。”
陳平安突然問道:“老前輩,你覺得我是個好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