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在院子裡練習拳樁,早早發現了天象的詭譎。陸臺坐在石桌旁默默掐指推演,神色自若。
本該日頭高照的清晨時分,昏暗如深夜,陽光竟是半點灑不進飛鷹堡。
陳平安又聽到了巷子外邊飄來蕩去的陰森嬉笑聲。陳平安停下拳樁,跑去開啟門,轉身抬頭一看,那張普通材質的鎮妖符,隨著時間的推移,符膽中蘊含的靈氣也在不斷流逝,已經變得黯淡無光。一張原本嶄新的黃色符紙,像是張貼了大半年的春聯,褪色嚴重,皺得厲害,還有幾處被滲透的黑色墨塊,難怪那群陰物鬼魅膽敢現身挑釁。
陸臺雙手攏袖走出院門口,與陳平安並肩而立,仰頭看著那張趨於腐朽的丹書真跡,自言自語道:“距今極其遙遠的時代,相當於七境武夫修為的人,畫出來的符,不過是剛剛抓到了一點皮毛,九境實力的人,畫符才算登堂入室,所以那會兒的符籙,威力之大,可想而知。其中隱晦難明的三山九侯先生,被視為‘符籙正宗’,只可惜我們這些後人,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
陳平安踮起腳尖,摘下那張符籙,收入袖中。
四周頓時響起鼓譟之聲,霧氣從小巷泥路升起,迅速瀰漫開來。霧氣先上升至腳踝,然後是膝蓋,很快就到了半腰。陳平安就像開啟了鍋蓋,立即就是霧氣騰騰,只不過灶臺霧氣是熱騰騰的米香菜香,小巷這邊是黏糊糊的潮溼陰霧,泛著淡淡的腥臭氣味。
陳平安轉頭望去,好在霧氣並未一鼓作氣,湧入那些市井門戶的院子裡。家家戶戶張貼在大門上的各類門神——武聖人或是文武財神什麼的,發出一陣細微的滋滋聲,本就渙散淺淡的那點靈氣,煙消雲散,再也庇護不得主人家。
在陳平安視野中,小巷盡頭,又出現了那對身穿縞素的大小人物,小孩子依舊盯著陳平安,一對鮮紅的眼珠子,不斷有血跡滲出,流淌在雪白的臉龐上,只是鮮血並不會離開那張臉,像一條條蚯蚓爬來爬去,從雙眼進進出出,將孩子的眼窩子,當作巢穴。牽著孩子的大人,臉上竟然沒有五官,像是覆著一層厚重的白布,讓人瞧不見耳鼻眉眼口。
還有許多瘮人的汙穢陰物,一併往巷弄盡頭的這座院子走來,有生了一雙死魚眼的老嫗手腳著地,靈活攀爬在院牆上,對著陳平安不斷重複呢喃著要吃肉。
還有許多蹲靠在牆根下的稚童,雙手抱膝,腦袋抵住膝蓋,從牙齒縫滲出嗚咽聲。這嗚咽聲斷斷續續,隨風飄搖,像是想要訴說一個悲傷的故事,可又說不出個真切。
陳平安雖然從小就敬鬼神,可真談不上害怕。試想一下,一個四五歲的年幼孩子,就敢一個人往神仙墳裡頭跑,風雨無阻,然後練了拳,加上這趟桐葉洲之旅,總共三次遠遊,一路上見過的山水奇怪何其多也,哪裡還會被這種陣仗嚇到。
所以哪怕那一大一小已經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院門正對著的巷子,陳平安還是無動於衷,反而上前一步,站在臺階邊緣,好像在等待它們動手的那一刻。
那個滿臉鮮血如蛛網的孩子,一直凝視著陳平安,它在側過頭與陳平安對視的時候,開口道:“你的肉很香,能讓我吃上幾口嗎?我只要你的半副心肝,可以嗎?”
孩子的言語說得極為緩慢,而且前行的腳步不停,等到“心肝”二字說出口的時候,已經在陳平安身前。它雖背對著陳平安,頭顱卻擰轉過來,依然在“正視”著陳平安。它還伸出一條漆黑的舌頭,舔弄著嘴角的血跡。
那位在牆壁上爬行的老嫗率先發難,一個縱身而躍,撲向陳平安。
陳平安看也不看,一步向前踏出,走下臺階,不等靴子觸及巷弄地面,輕描淡寫一拳砸出,擊中那個老嫗的頭顱。陰物老嫗被打得向後倒撞回對面的牆壁,砰然粉碎,它甚至來不及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