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已經在鳧水島待了將近一旬光陰,在這期間,先後讓李源幫忙做了兩件事,除了水官解厄日的金籙道場,再就是幫忙寄信送往落魄山。
陳平安猜不出此人身份,少年面容,可瞧著疲憊不堪、精神不濟,似乎修行遇到了瓶頸。陳平安在一些自認大道無望的老修士身上,都看到過這種魂魄日漸腐朽、心氣下墜提不起的氣象。若非被鳧水島陣法驚動,李源都不會擅自登岸。陳平安就越發想不明白,李柳這些年在北俱蘆洲的修行,到底是怎麼個光景。可那麼多份山水邸報之上,都不見任何記載。
陳平安這段日子除了孜孜不倦煉化山水靈氣,穩固、拓展水府山祠兩處關鍵竅穴的格局,也會凝神如芥子內視巡遊,看那劍氣洶洶如鐵騎叩關,以及初一、十五分別以劍尖消磨斬龍臺,火星四濺,如同家鄉阮師傅打鐵鑄劍,滿室光彩。
龍宮洞天四季如春,冬不酷寒,夏無炎熱,經常下雨,既有淅瀝小雨,也有滂沱大雨,每逢下雨時分,陳平安發現鄰近島嶼就會有修道之人,多是地仙之流,或是在沐浴甘霖,以人身小天地府門大開,迅猛汲取水霧靈氣,或是祭出類似玉壺春瓶、硯滴之類的山上法寶,擷取雨水,點滴不沾島嶼地面。
閒暇之時,他開始翻閱那本人人最後皆是一死的故事集,過程各不相同,大多性情迥異,死法也千奇百怪,最終死在何人之手,更是五花八門。
當初在仙府遺址山巔,光陰長河停滯當中,這本書在大妖死後墜落在地,又被孫道人轉贈給他陳平安。
陳平安在鳧水島找到了一把竹柄油紙傘,只要當時不在修行,每次遇上了下雨天氣,無論晝夜,他都要出門散步,沿著鳧水島走一圈,約莫三十里山水相依的路程,皆獨自撐傘走過。
三塊牌子,李柳那塊篆刻有“三尺甘霖”的螭龍玉牌,已經被陳平安摘下,放入咫尺物中。李源那塊用來掌控山水陣法的“峻青雨相”,和水龍宗過橋木牌“休歇”,依舊掛在腰間,雨中行走之時,偶爾步子稍大,便有細微的敲擊聲。
這天夜雨當中,陳平安依舊撐傘出門,算著時間,朱斂的回信應該也快到了。
陳平安駐足不前,望向遠處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之間,忽有一架華麗馬車躍出湖面,馬車大如樓閣,四角如飛簷,懸掛鈴鐺,四匹雪白駿馬踩水奔走之時,鈴鐺作響,如雨中天籟。馬車之後,又有小簇花錦衣侍女、衣紅紫官袍臣子模樣的大隊人馬,追隨馬車御水而行。馬車之上,並無馬伕駕馭駿馬,只站著少年李源和一個身材修長的美婦人。婦人髮髻如白玉花苞,身穿一件捻織細密的小袖對襟旋襖,外罩輕紗,飄若煙霧。少年李源,換了一身圓領黃衫袍,腰繫白玉帶,腳踩皂靴。
這支隊伍出現後,陳平安察覺到白甲、蒼髯兩座大島出現了異象,四周水霧瀰漫上岸,籠罩其中,很快就只能看到它們的大致輪廓,但是陳平安不確定是島嶼修士開啟了護山陣法的緣故,還是馬車那邊有人駕馭水法,讓島嶼修士不便窺視湖上景象。
馬車朝著陳平安這邊直奔而來,沒有直接登岸,而是停在鳧水島一里外,唯有李源與那個高髻婦人走下馬車,走向島嶼。
那婦人似乎臨時撤去了障眼法,露出了原本模糊不定的面容。她擁有一雙金色眼眸,是本地山水神祇之一無疑。
李源與那個婦人一起走到陳平安身前。李源笑著介紹道:“這位是司職龍宮洞天風雨流轉的南薰水殿娘娘,陳公子可以喊她沈夫人。”
雖然雨下得不小,陳平安仍是立即收起了油紙傘,稱呼了一聲沈夫人。
那個水殿娘娘施了個萬福大禮:“南薰水殿舊人沈霖,見過陳公子。”
她起身後,輕輕拂袖,鳧水島上空便沒了雨水降落。
陳平安習慣了對人言語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