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塵不到在身後送過他這麼多回。
他只知道每次下山,對方只是倚在門邊,看著他走過第一道山彎,便會轉身回屋裡去。甚至連送別的話都從不會說……
只有一次。
唯獨只有一次……
那人對他說:“別回頭……”
那一刻,塵封於最深處的記憶忽然鬆動了幾分,不知是受這些心魔幻境的影響,還是因為他正清晰地感覺到另一個人的靈神正在消散。
像燈油耗盡的火,一點點熄滅。
他努力回憶過很多次,始終沒能記起這句話的來由。偏偏在這個瞬間,想起了一幕碎片——
那是封印大陣運轉到了最後關頭。
八百里地草木全無、魍魎叢生。
那些塵緣裡承載的數以百萬計的怨煞執念,都在陣效之下化作滔天惡鬼,尖叫著、撕扯著。
一切入陣的生魂靈相,都會在頃刻間被撕拉扯碎,挫骨揚灰。
他記得自己滿口是血,滿身也是血。
十二巨傀在翻天倒海的烈火之中長嘯著,變成帶著流火的碎片,大大小小地落下來,像是下了一場痛灼人心的暴雨。
而他還是攥緊了傀線,想要往陣心去。
而當他強行破開所有,撐著最後一口氣跌跌撞撞地抓住陣心那個人,卻發現那隻手在他掌心裡化作了一根白梅枝。
即便到了最後一刻,即便有百萬“惡鬼”啖靈食骨,那個人命都顧不上了,卻還是處心積慮地造了一重幻境……
用來騙他走。
他破開的路,是出陣的路。
他想挽留的人,落在遠遠的背後。
那個瞬間,那些哀慟的、尖銳的、歇斯底里的聲音被收束成風渦,悶在了陣裡,他面前是陣口的光……
他感覺有人抵著他的後腦,將他往前輕輕推了一步,勸哄似的說:“別回頭……”
塵不到說:聞時,別回頭……我看著你走。
這個名字是那個人親口取的,這一輩子,只認真叫過這麼一次。
從此往後,再無迴音。
……
回憶裡的絕望感讓人痛不欲生,幾乎是拿著最尖的刀刃,在骨頭上一筆一劃生刻下來的,和這一瞬重疊在了一起。
可當聞時抬起頭,卻只能看到滿世界的自己。
心魔幻境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切。聞時能感覺到那個人越來越虛弱,卻怎麼都看不見。
他猛地攥緊身上的傀線,手掌從上面生拉了一道。
切割的刺痛之下,被他攥著的傀線一寸一寸染成了紅色,血滴綴線上上,順著往下滑……
滑到某一點時,整個幻境震動了一下。
***
幻境越來越多,層層疊疊。高山之外還連著山,莽原之外還是莽原。四野驟然變得荒蕪曠寂起來。
謝問就孑然一身,站在那片荒蕪之間。
他手指上纏著雪白的棉線,牽牽掛掛地蜿蜒出去,繫著另一個人。
心魔裡的那些身影自始至終環繞在四周,或遠或近,有些在跟他說話,有些少見地在笑。
他其實很清醒,知道那些是假的。
所以他只是聽著,從不應聲。
聽著那個人沒大沒小,一句“師父”也沒有,總是直呼他的名字,塵不到、塵不到、塵不到……
還有謝問。
謝問是他少時的名字,那已經是太久以前了,久到一度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還是有一回下山辦事,明明有人煙稀少的山道,他卻破例摘了面具走了一回城間官道,不知是有緣還是巧合,碰到了聞時。
那時候聞時常在各處,已經很少回松雲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