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小住幾日。
崇福寺建在半山腰,從寺中望不見洛京城,然而寺中人來人往香火很旺,前夜城中幾處失火的訊息很快便傳開了,衛琇從昨夜起便覺心神不寧,一聽城中有事心便是一墜,連早膳都未來得及用便騎著馬急急往城裡趕,他自恃騎術高明,一路快馬加鞭,險路上也只是略微勒一勒韁繩,卻不想在此撞上了姜悔一行人。
姜悔命一護院在此看守傷馬,待他們回莊園後再加派人手來。衛琇恭敬不如從命地隨他上了車。馬車車廂只能容納兩人,阿寶便下車騎馬,留下姜悔和衛琇兩人大眼瞪小眼,他們萍水相逢,連相識都算不上,在狹小的車廂中促膝坐著,難免覺得尷尬。
衛琇有心攀談幾句,可他從來不擅酬酢交際,心裡又牽掛著家人的安危,實在沒法憑空扯出話題來;姜悔則滿心煎熬,相識一場,他自是不能裝作毫不知情眼看著衛十一郎回城送死,他心上如壓了千鈞之石,幾乎喘不過氣來,彷徨了許久,把眼一閉,心一橫道:“衛公子節哀。”
姜悔說得又輕又疾,彷彿那說出口的話語是利刃箭矢,唯恐慢一時半刻便要叫它們割得血肉淋漓,說完也不敢去看衛琇的臉,徑自低著頭,彷彿他家人罹難是自己的過錯。
衛琇長久不發一言,姜悔說的話他一個字也不信,卻知道是真的。
他雙眼中的神采明明滅滅,起先彷彿青萍之末的微風,逐漸凝聚成一場摧枯拉朽的風暴,燃起了一場燭天燎原的大火,將他的喜樂與悲傷都燒了個乾淨,無可遏制的怒意卻隨業火愈燒愈烈,直將他的目光都燒成了段段灰燼。
他恨姜悔,若是沒遇上他該多好,若他佯裝不知任自己回城該多好,說不定此時他已經在泉下與家人團聚了。
他也恨他的親人們,令他負氣出走的祖父,鎮日為他求情的六兄,總是偷偷塞蜜餞給他的十二姊,老愛摸他頭頂的四兄,開春就要出嫁的七姊,愛琴成痴的二叔,將他當成孩童的三嬸,還有為了他在京逗留的父母和兄姊
他將這些拋下他的親人腐心切齒地挨個恨了一遍,回過頭來最恨的卻是自己。
為何活下來的偏偏是他這個百無一用的廢物?衛琇百思不得其解。
馬車進了姜家的莊園,在門裡停了下來,阿寶下了馬,上前撩開車帷。
衛琇木然地跟著姜悔下了車,木然地踏在殘雪斑駁的地面上,這是個難得的晴和日子,天氣暖得幾乎不像是二月裡。
衛琇突然想起去年的上巳,也是如此風和日麗的物候,他初來乍到,與六兄緩緩打著馬從洛水邊過,人群仰起的笑臉像一簇簇初綻的桃花。
洛京繁花似錦,連風和輕塵都染著層桃花色,而今這座古老的城池終於褪去那層歌舞昇平的面紗,露出底下的血與玄鐵來。
衛琇彷彿看到了在洛水邊大放厥詞的少年:“我這人胸無大志,就想著遊山玩水,去大漠看看長河落日,在蜀中聽聽兩岸猿啼,閒雲野鶴地度過此生便足矣”,那不諳世事的狂傲少年,嘴臉多麼可笑,又如此可恨。
日頭升得很高了,流金般的陽光灑了他一頭一臉,落在他肩頭,冷得像冰,沉得像土,衛琇便將那個可笑又可恨的自己,埋葬在了這凍土一般的陽光裡。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寫得好累,一邊寫一邊心疼十一郎
莊園管事田吉聽聞姜悔已回莊園,一刻也等不及,立刻趕了過來,卻見二郎身旁站著個玉人般的少年郎,不由吃了一驚。為免節外生枝,姜悔將他姓氏身份隱去不提,只把車馬幾乎相撞馬匹折腿的經過簡單說了。田吉有眼色知分寸,不會在外人面前下主人家的面子,不該他置喙的一句也不多問。
若依姜悔的本心,自然是想留衛琇在此暫避幾日,可他卻不能置家人尤其是二妹的安危於不顧,躊躇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