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也躺在床上,大夫已經通知了準備後事。
顧懷袖進去的時候,只看見張廷璐張廷瑑兩兄弟眼圈紅紅地站在屋裡,床榻邊坐著的就是張廷玉,他背對著眾人,也看不清到底是個什麼神情。
外頭吵鬧得厲害,張英眼皮子動了動,緩緩地睜開,便瞧見張廷玉坐在他病床前頭。
“衡臣回來了……”
“孩兒回來了。”
張廷玉聲音裡帶著哽咽,只很勉強地說著話。
他甚至還微微地一彎唇,“好久都沒見著父親了……”
張英頭髮全白了,手上滿布著的都是皺紋,眼神帶著那種山野農夫的淳樸和朝堂重臣的精明。
他伸出手來,張廷玉立刻上去握住:“父親……”
“我早已經過了懸車之年,該走了。人誰沒個死呢?你父親這一輩子也活夠了……記得把我,葬在你孃的身邊,回龍眠山去……”張英聲音喑啞地交代著自己的身後事,在病篤的時候,便已經跟其餘幾個兒子交代過了。
“孩兒謹記。”
“二兒媳可回來了?我看看除夕跟正月……若靄小子呢……”
張英朝著旁邊張望了一眼,顧懷袖顧不得擦眼淚,只牽著張若靄,又叫抱了除夕正月,到床榻邊來:“若靄在呢,除夕正月也來看您了。”
“個個都在哭……有什麼可哭的……”
張英竟然還笑了笑,他現在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說話都帶著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
不過一切,都像是他在朝堂上那種淡泊和沉穩,他甚至抬手想要摸摸除夕和正月,“是兩個乖孩子,這輩子都沒怎麼抱過孫子孫女,若靄也不小了,我給起個字吧,就叫晴嵐……除夕行三,他四弟叫若需,便給他起個霖字吧。正月是女娃,咱們張家女娃娃一直不多,叫步香吧……十步之澤,必有香草……你母親什麼都不會,只喜歡唸叨這一句呢。”
恍恍惚惚又想起上龍眠山採茶的時候了,張英忽然掉出了眼淚。
他意識已經開始恍惚了,只道:“望仙呢……老大呢……老大怎麼還不來呢……”
屋裡人人都哭了起來,一瞬間無法抑制。
只有張英恍然未覺,張廷玉道:“大哥在宮裡辦事,兒子跑得快,一會兒就回來了。”
“……在宮裡辦事?”張英目光變得渺茫,“回不來了……”
張廷瓚回不來了。
張英伸出來跟張廷玉握住的手,忽然之間用了力,像是枯藤一樣,緊緊地纏住了張廷玉,他一口氣上來,眼睛瞪得老大:“且把我今年制的桐城土茶,給皇上帶兩罐去——”
他說完,便沒了力氣,像是條魚落在岸上一樣,又跌回了床板。
張英就這樣怔怔地看著帳頂,沒有松的,只有那一隻手,緊緊地拽著張廷玉。
張廷玉甚至能感覺到他父親的手指甲已經扎入了他的皮肉裡,可他一動不動。
“孩兒謹記。”
“十年不晚……”
張英忽然又呢喃了兩句,終於這樣緩緩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