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子拉開一些」禎娘對微雨道。禎娘這時候就在東風園二樓左邊些的位子上,她也是聽住了這一段,因此想仔細看看,才讓微雨拉開簾子。
這可是難得的,畢竟禎娘看戲最愛兩樣,或者為了看人,或者為了聽音。那些戲詞沒得一點才氣的,禎娘是不看的。其餘的就是這兩樣來挑剔了——或者扮相好看,美麗非凡。正如這一回她來看戲的緣故,杜麗娘薛老闆。或者腔調老到,真恰到好處,十分動聽。
這一回是花臉戲,自然說不上美麗了。這樣的戲,就是上頭的人抱著肚子常禎娘也覺得沒什麼,她也只管閉著眼睛聽就是了,這也算正經的『聽戲』了。可是禎娘卻在這樣的戲開嗓後讓把簾子開啟,這是要看呢,可不是稀奇了。
只聽上頭又有一段『見羅成把我牙咬壞,大罵無恥小奴才。曾記得踏壞瓦崗寨,曾記得一家大小洛陽來。我為你造下了三賢府,我為你花費許多財。忘恩負義投唐寨,花言巧語哄誰來?雄信一死名還在,奴才呀!奴才!怕的爾亂箭攢身屍無處葬埋!』。
禎娘忍不住拍了一下手掌,只覺得這一處一聲『奴才』,調子可是真絕了。
不同於禎娘為之叫絕,周世澤正聽的無聊。他本就是一個沙場上來回的主兒,這時候聽這些人唱沙場上的事兒,只覺得太假了。這些人也扭扭捏捏,真戰陣上兩軍對壘,讓你們這樣說話?唧唧歪歪,也不是打仗了。
等到這一出《鎖五龍》唱完,他只往椅子後背一靠,不看戲臺子,倒是覺得看這些痴狂叫好的戲迷有意思的多。這時候就見樓上的女眷和靠前頭的看客往臺子上扔東西——或者銀子銅錢,或者是身上系的配飾。
這就是稀奇,這樣的打賞往往只有最後唱大軸戲的角兒才能,這才到壓軸呢,竟有這樣的打賞,實在是不俗了。周遭戲迷都是拼命鼓掌,還道唱單雄信的方老闆這回要發達了,眼見得就要成角兒呢。
這樣放賞太原那邊倒是沒有的,周世澤覺得有趣。特別是樓上的女眷從上往下扔,要是不小心砸著了上頭唱戲的人可怎麼辦啊,這可是疼的很的。因有這樣的疑惑,他就只往上頭看,然後再也沒想過東西砸不砸地到人了。
在樓上圍欄邊上拄著下頜的女子,從周世澤這兒只看到一個側臉和一點手腕,甚至見不到一個清楚樣子。但是周世澤卻覺得自己看的清清楚楚——或者說什麼都沒有看清楚。只曉得是雪膚翠眉,唇紅齒白,就連手腕也與人不同,在碧水一般的翡翠鐲子映襯下,又白又膩。與之相比,其餘的人的不是太柴就是太壯了。
短暫的一會兒,周世澤什麼都想不起來,唯獨記起小時候聽嬤嬤說過的鬼怪故事。那時候嬤嬤肚子裡有一肚子故事,其中嚇人的專放在夏日裡說,再炎熱的時候聽到了也覺得背後發涼。
那個名叫《畫皮》的故事裡有一段『躡足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當時人人聽了都覺得陰森恐怖,只有周世澤不覺得。
今日見了禎娘倒是覺得恰到好處了,這眉目間哪裡是人間女子能夠生就的,分明是眉目如畫,是畫上去的還差不多——這是多小心繪上去的,才能真恰好『絕色』。周世澤雖說過此生定要娶一個絕色,但是真讓他說個『絕色』該是什麼樣子,他也沒個所以然,最後也只能勉勉強強一句『好看的女子』之類。
然而今日之後就不同,到底已經知道了人間絕色是什麼樣子——漫不經心地聽戲,讓身邊丫頭放賞,不曉得世上有個男子正為她顛倒神魂。這時候周世澤看她,越發覺得就是《畫皮》裡的女鬼,不正是因那是一張人皮死物上繪畫容顏,才會更加不像真實,鬼氣森森的漂亮。
禎娘不曉得自己正被人編排成了女鬼般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