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去羨慕什麼高山流水,我們自己就是猗蘭芳樹。
寧明志聲音高亢,他哪怕恨我,他都不可能選這首曲子!
他發狂一般的狡辯,遠勝過他之前每次反駁鍾應的語氣。
鍾應看他的視線平靜,出聲說道:
因為沈先生不恨你,他根本沒空恨你。那時戰火紛飛,友人散盡,他一身病痛,獨自支撐著繼續研究《漢樂府》的曲譜,即使沒了十弦雅韻,沒有十三絃築,沒了木蘭琵琶,沒了二胡編鐘,他也一直在前行。
可他臨終感慨,依然沒有恨,只有遺憾。
遺憾山河破碎風飄絮,遺憾尋覓數年無知音。
鍾應的笑意淺淡,眉目舒展。
他說:沈先生臨終前的日記,只惦記著十絃琴、惦記著遺音雅社流失的樂器、樂譜,對於你,他只覺得你們不是同道中人,無需再提而已。
所以,這張築琴的樂曲早已改作了《景星》,它也早已改名叫做景星。
你騙我!
寧明志瞪大眼睛,他肯定恨我!
即使他一遍一遍的辯解,沈聆不會恨他不會怪他。
到了絕路之上,他寧願沈聆懷著對他的恨意去世,他寧願沈聆臨終的樂曲控訴他的罪行。
這樣,沈聆才會生生世世記住他,就像他記住沈聆一樣。
鍾應卻笑出聲來。
寧明志,如果你將我的手機還我,馬上就能見到沈先生日記的照片。
他的手機裡,存滿了研究資料、樂譜日記,你可以親眼見到他的筆跡,也能見到他親自寫著
築琴所託非人,可氣可嘆,若有機會,我願從未期許猗蘭灼灼,只願景星重現,天下太平!
寧明志臉色蒼白,呼吸微弱,手掌抓緊了輪椅扶手,似乎要和鍾應拼命。
可惜,鍾應全然不怕這個該死的老頭子。
他說:沈先生心裡,再沒有你。
更沒有他一聲聲親暱喚過的知音。
廳堂寬敞安靜, 卻能聽到呼呼作響的刺耳聲。
寧明志直視鍾應,臉色蒼白,嘴唇顫抖, 氣得幾乎窒息。
他抓住輪椅扶手,整個人前傾, 只能無力的釘死在輪椅上,沒有辦法過去抓住鍾應,要鍾應住口。
你騙我、你騙我
寧明志的聲音微弱, 如同將死一般, 執著的重複, 執著地安慰著可悲的自己。
耳畔有著徒弟低聲勸告,他還能聽到有人跑出去的腳步聲。
可寧明志的眼睛,一眨一眨, 緊緊盯著鍾應。
年輕人穿著藍色運動服,像極了黛藍色長衫的沈聆。
寧明志忘記了再多事情, 也能記得沈聆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
哪怕沈聆被什麼國仇家恨矇蔽了雙眼, 也是他記憶中專注於傳統音樂和文化, 始終沒有動搖過的沈聆。
當初恩斷義絕之後,寧明志再聽到沈聆去世的訊息,著實失魂落魄許久。
他不再祈求日本軍官給予優待,流連於酒館茶屋劇院,沉迷歌舞伎、能劇、新興的舞踏, 縱情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