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氣笑道:“胡鬧!”
宋和,宋睦,和和睦睦,家和萬事興。
市井門戶,帝王之家,門檻高低,天壤之別,可道理其實是一樣的道理。
只不過為了宋氏國祚,當年婦人必須做出一個艱難的選擇,舍一留一,不得不將猶在襁褓中的一個兒子,送去那座驪珠洞天,那孩子“病夭”之後,在宗人府譜牒上,便勾掉了那個名字本該是宋和的“宋睦”,而次子,不但得以留在京城,還得了宋和這個名字,以及長子的身份。
這才有了後來的泥瓶巷宋集薪,以及後來的一系列事情——宋煜章離京並擔任窯務督造官,功成之後,返京去禮部述職,再返回,最終被婦人身邊的那位盧氏降將,親手割走頭顱,裝入匣中送去先帝跟前,先帝在御書房獨處一宿,翻閱一份檔案到天明,再後來,就下了一道聖旨,讓禮部著手敕封宋煜章為落魄山的新山神,而祠廟內的神像,只有頭顱鎦金,最後龍泉郡山上山下,便又有了“金首山神”的稱呼。
負責編纂玉牒和掌管大驪宋氏宗室名錄的宗人府,在二十多年前,死了幾位老人,在二十年後的去年和今年,又死了一撥,都是“老死”的。只不過當年是先帝的旨意,不得不死,之後這次,則是這幫活膩歪了的老骨頭們,自己求死的,竟然豪賭押注於一個毫無根基的皇子,想要翻案,爭一個“長幼”身份。
宋和告辭離去。
婦人獨自飲茶,心情複雜。
宋集薪也好,“宋睦”也罷,到底是她的親生骨肉,怎會沒有感情。
當年她抱著襁褓中的長子,凝視著兒子粉嫩可愛的臉龐,流著眼淚呢喃道:“誰讓你是哥哥呢?誰讓你生在大驪宋氏呢?誰讓你攤上了我們這一對狠心的爹孃呢?”
當時先帝就在場,卻沒有半點惱火。
這麼多年來,在那次不惜逾越雷池也要偷看秘檔,結果被先帝訓斥後,她就徹底死心了,就當那個兒子已經死了。之後,心中愧疚越多,她就越怕面對宋集薪,怕聽到關於他的任何事情。
更怕將來哪天,連累了養在身邊的“唯一兒子”,到最後淪為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個曾經當了很多年窯務督造官的宋煜章,本來是有機會不用死的,退一步說,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而且更加風光些。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宋煜章會先在禮部過渡幾年,然後轉去清貴無權的清水衙門當差,品秩肯定不低,六部堂官在內的大九卿不用想,但是小九卿註定是其囊中之物,例如太常寺卿,或是鴻臚寺和左右春坊庶子,相當於圈禁起來,享個十幾二十年福,死後得個名次靠前的美諡,也算是大驪宋氏厚待功臣了。
要知道宋煜章從頭到尾經手了加蓋廊橋一事,那裡可埋著大驪宋氏最大的醜聞,一旦洩露,被觀湖書院抓住把柄,甚至會影響到大驪吞併東寶瓶洲的格局。
所以說先帝對宋煜章,可謂已經足夠仁慈寬厚。
可千不該萬不該,在驪珠洞天小鎮,宋集薪是他這個窯務督造官老爺私生子的傳聞,都已經鬧得盡人皆知了,宋煜章還不知收斂,不懂隱藏情緒,竟敢對宋集薪流露出類似父子的情感跡象。宋煜章最該死之處在於,宋集薪在內心深處,似乎的的確確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在秘檔上,點點滴滴,記載得一清二楚,可是宋煜章在以禮部官員身份重返龍泉郡後,依舊死不悔改,不死還能如何?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先帝還是不打算放過這個觸犯逆鱗的骨鯁忠臣,任由她命人割走頭顱帶回京城,再將其敕封為落魄山山神。一尊金首山神,淪為整個新北嶽地界的笑談。
哪怕先帝已經走了,婦人對這個雄才偉略卻英年早逝的男人,還是心存畏懼。
她很愛他,對他充滿了崇拜和仰慕。
他死得不早不晚,剛剛好,